[續老子他說第24章上一小節] 當時這個時候,再也沒有一個人,如王猛一樣,教他先求修明內政,建立最高的文化政治以鞏固基礎的建議了!
散會以後,將堅特別留下王的陽平公——苻融商量,苻融說:“今伐晉有三難,于道不)順,晉
無釁。我數戰兵疲,民有畏敵之心。群臣言晉不可伐者,皆忠臣也。願陛下聽之。”
苻堅聽了他的意見,便正地說:“汝亦如此,吾複何望”。苻融聽到他的堅持自見與自是,愈覺不對勁,便哭著說:“晉未可滅,昭然甚明。且臣之所憂,不止于此。陛下寵鮮卑、羌揭,布滿哉甸。太子獨與弱卒,留守京師。臣懼變生肘腋,不可悔也。臣之頑愚誠不足采。王景略一時英傑,陛下嘗比之諸葛武侯,獨不記其臨沒之言乎?”
苻堅仍然不聽他的意見。等到回到後宮,他最寵愛的妃子張夫人,也苦苦來勸谏他匆出兵侵略東晉。行堅便說:“軍旅之事,非婦人所當預。”換言之,軍事的事,不是你們女所應該參與意見的。
他最喜歡的小兒子苻銑也來勸谏。苻堅便訓斥他說:“天下大事,孺子安知。”換言之,你這個小孩子,哪裏懂得天下家的大事。
大家沒有辦法阻止行堅的主觀成見,便來找他最相信的和尚道安法師,請他設法勸阻。道安婉轉勸說,也不成功。弄得太子苻宏沒有辦法,只好再拿天象來勸谏說:“今歲在吳分。又晉君無罪。若大舉不捷,恐威名外挫,財力內竭耳!”
苻堅還是不聽,轉對兒子說:“昔吾滅燕,亦犯歲而捷。秦滅六,豈皆暴虐乎?”
這樣一來,只有一個人在冷眼旁觀,待時而動,乘機而起的燕人慕容垂,獨對苻堅說:“陛下斷自聖心足矣!晉武(晉武帝司馬炎)平吳,所仗者張杜二三巨而已。若從衆言,豈有混一之功乎?”
這一下,正好投合苻堅的心意,因此,便大喜說:“與吾共定天下者,獨卿而已。”誰知不到一個月之後,秦王苻堅,自統六十余萬騎兵南下,一戰而敗于測,比起曹
的兵敗赤壁,還要悲慘。慕容垂不但不能與他共天下,正好趁機討好,溜回河北,不但複興後燕,而且還是促成行堅迅速敗亡最有力的敵人。
我們讀曆史,看到曆史上以往的經驗,便可了解古人所推崇的古聖先賢的名言學理是多麼的重要,多麼的可貴。譬如行堅的暴起暴亡,抵觸老子所說的四不戒條,無一不犯,哪有不敗之理。將堅雖有豪語,所謂“投鞭足以斷流”。其實,正是他投鞭以斷衆見之流,因此而鑄成大錯、特錯。所以老子說“故有道者不”,正是爲此再三鄭重其言也。
第二個例子,也是現代史上衆所周知的民革命成功後,孫中山先生“推位讓
”,由袁世凱來當中華民
第一任大總統。結果,他卻走火入魔,硬要作皇帝,改元“洪憲”。一年還不到,袁大頭就身敗名裂,壽終正寢,所留下的,只有一筆千秋罪過的笑料而已。袁世凱個人的曆史,大家都知道,他的爲人
事,素來便犯老子的四不——一自見、自是、自伐、自矜,原不足道。《紅樓夢》上有兩句話,大可用作他一生的總評:“負父母養育之恩,違師友規訓之德。”
袁的兩個兒子,大的克定,既拐腳,又志在做太子,繼皇位,慫恿最力。老二克文,卻是文采風流,名士氣息,當時的人,都比袁世凱是曹,老二袁克文是曹植。我非常欣賞他反對其父老袁當皇帝的兩首詩,詩好,又深明事理,而且充滿老莊之學的情
。想不到民
初年,還有像袁克文這樣的詩才文筆,頗不容易。袁克文是前輩許地山先生的學生,就因爲他反對父
當皇帝,作了兩首極其合乎老子四不戒條的詩,據說惹得者袁大罵許地山一幫人,教壞了兒子,因此,把老二軟禁起來。我們現在且來談談袁克文的兩首詩的好
。
乍著吳棉強自勝,古臺荒檻一憑陵。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慾騰。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燈。
劇憐高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起首兩句便好,“乍著吳棉強自勝,古臺荒檻一憑陵”。吳棉,是指用南方蘇杭一帶的絲棉所做的秋裝。強自勝,是指在秋涼的天氣中,穿上南方絲棉做外,剛剛覺得身上暖和一點,勉強可說好多了!這是譬喻他父
袁世凱靠南方革命成功的力量,剛剛有點得意之秋的景況,因此他們住進了北京皇城。但是,由元、明、清三代所經營建築成功的北京皇宮,景物依稀,人事全非,那些曆代的帝王又到哪裏去了!所以到此登臨覽勝,便有占臺荒檻之歎。看了這些曆史的陳迹,人又何必把浮世的虛榮看得那麼重要!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慾騰。”華池太液,是道家所說的神仙境界中的清涼池。修煉家們,又別名它爲華池神
,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長生不老。袁克文卻用它來比一個人的清靜心腦中,忽然動了貪心不足的大妄想,猶如華池神
,鼎沸揚波,使平靜的心田永不安穩了。
跟著便說一個人如動心不正,歪念頭一起,便如雲騰霧暗,蒙住了靈智而不自知。一旦著了魔,就會夢想顛倒,心比天高,妄求飛升上界而登仙了。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燈。”這是指當時時局的實際實景,他的父兄一心只想當皇帝,哪裏知道外界的輿論紛紛,衆怨沸騰。但詩人的筆法,往往是“屬詞比事”,寄托深遠,顯見詩詞文學含蓄的妙,所以只當自己還正在古臺荒檻的園中,登臨憑吊之際,耳中聽到遠
的怨笛哀鳴,不勝淒涼難受。因此回到自己的室內,轉動一盞明燈,排遣煩惱。明室、靈燈,是道佛兩家有時用來譬喻心室中一點靈明不昧的良知。但他在這句上用字之妙,就妙在一個轉字。“轉明燈”,是希望他父兄的覺悟,要想平息衆怨,不如從自己內心中真正的反省,“閑邪存正”。
“劇憐高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最後變化引用蘇東坡的名句:“瓊樓玉宇,高
不勝寒。”勸他父
要知足常樂,切莫想當皇帝。袁世凱看了兒子的詩,赫然震怒,立刻把他軟禁起來,也就是這兩句使他看了最頭痛,最不能忍受的。
另一首:
小院西風向晚晴,囂囂恩怨未分明。
南回孤雁掩寒月,東去驕風動九城。
駒隙去留爭一瞬,蛋聲吹夢慾三更。
山泉繞屋知深淺,微念滄波感不平。
這起首兩句,“小院西風向晚晴,囂囂恩怨未分明。”全神貫注,在當時民成立之初,袁世凱雖然當了第一任大總統,但是各方議論紛紛,並沒有天下歸心。所以便有“囂囂恩怨未分明”的直說。所謂向晚晴,是暗示他父
年紀已經老大,辛苦一生,到晚年才有此成就,應當珍惜,再也不可隨便亂來。
“南回孤雁掩寒月,東去驕風動九城。”南回孤雁,是譬喻南方的民
的影響力量,雖然並不當政,但正義所在,奮鬥孤飛,也足以遮掩寒月的光明。東去驕風,是指當時日本人的驕橫霸道,包藏禍心,應當特別注意。
“駒隙去留爭一瞬,安聲吹夢慾三更。”古人說,人生百歲,也不過是白駒過隙,轉眼之間而已。隙,是指門縫的孔閥。白駒,是太陽光線投射過門窗空隙的幻影,好比小馬跑的那樣快速。這是勸他父
年紀大了,人生生命的短暫,與千秋功罪的定論,只爭在一念之間,必須要作明智的抉擇。留聲吹夢,是秋蟲促織的鳴聲。慾三更,是形容人老了,好比夜已深,“好夢由來最易醒”,到底還有多少時間能做清秋好夢呢?
“山泉繞屋知深淺,微念滄波感不平。”“在山泉清,出山泉
濁。”人要有自知之明,必須自知才德能力的深淺才好。但是,他的父兄的心志,卻不是如此思想,因此,總使他念念在心,不能平息,不能心安。
這是多麼好的兩首詩。所以引用它,也是爲了說明曆史的經驗,證明老子四不的告誡,是多麼的正確。袁克文的詩文才調,果然很美。但畢竟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民初年以後,寄居上海,捧捧戲子,玩玩古董,所謂“民初四大公子”之一。無論學術思想,德業事功,都一無所成,一無可取之
。現在我們
詩論詩,不論其人。我常有這種經驗,有的人,只可讀其文,不必識其人。有的人,大可識其人,不必論其學。人才到底是難兩全的。至于像我這種人,詩文學術,都一無可取之
。人,也未做好。只好以“蓬門陋巷,教幾個小小蒙童”勉強混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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