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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觀音》第20節

海岩作品

  晚上九點十九分,三七六次列車准點到達廣屏。

  安心從車站出來,一看到那些熟悉的街道,看到站前廣場四周建築物上那些鱗次杯比爭奇鬥豔的霓虹燈,心裏就有點淒涼。

  她從上大學開始就在這裏生活,她在心理上早已把自己劃歸爲這個城市中永久的一員。所以她此時的淒涼似乎包含了一種被抛棄的主題——這個城市中熟悉和熱鬧的一切,都離她很遠了。她拎著那只不大的箱子,沿著站前廣場右側的馬路走了好一段,竟沒有找到那個本來閉目塞聽也能找到的汽車站。她離開廣屏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不知爲什麼竟有隔世之感。

  她顧著馬路走了一站地,才找到了下一個汽車站。上車後,要打車票時才發現她本來是想去人民醫院的,但在下意識的引導下上的這趟車,卻是開往鐵軍家的。過去那也是她的家,現在不是了,以後也不會是了。

  想起這個家她有些難過,眼裏有些chaoshi,但車上這麼多人,不是哭的地方。她克製著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家,但這個家的每間屋子,每個角落,每件家具,連廚房廁所和陽臺上的每個東西,每個擺設,都—一地湧在眼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像往常一樣打了回家的票,到站之後下了車,像往常一樣往家裏走。從公共汽車站到家要穿過樓群中的一條幹淨的林yin路,路兩面栽著高大成材的香葉樹,路邊的便道上,還種著噴紅吐豔的山茶花。綠樹和紅花使這條路有了lang漫的情調,lang漫使這裏一到晚上就蝴蝶般地出現一對一對的情侶,在花木間和路燈下款款而行,俄味低語。此情此景,無論冬夏。

  這時正是晚上九點多鍾,正是年輕人尋找lang漫的時間。安心提著箱子,看著那些熱戀中的男女花前月下,柔情蜜意,心裏不禁有幾分酸楚。那些在男人的臂彎中扭捏羞澀的女子們,大多數年紀比她還大呢,可她們的樣子好像才剛剛嘗到了異xing相吸的神秘和美好。而她呢,她還不到二十二歲,就什麼都經曆了,什麼都過去了。

  現在,她提著箱子,穿過這條林yin路,往家走,那感覺有點像往常每次從南德回廣屏,下了火車提著箱子往家走的模樣。那感覺越逼真、越強烈,她越要告誡自己:都過去了。

  到了家,她站在樓門前往上看,她家住五樓,她找了一會兒,找到了那個曾經屬于她和鐵軍的窗口。不知是家裏沒人還是拉著窗簾,那窗子黑著。樓門口很清靜,無人進出。她站在暗影裏仰著臉看了好一會兒,才低了頭,又拖著箱子往回走,依然沿著那條風花雪月的林yin路,往公共汽車站那邊走回去。

  她倒了兩趟公共汽車,在晚上十點半鍾左右,到了廣屏市人民醫院。

  廣屏市人民醫院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兩年以前她在這裏陪護她的老校長直至他人土爲安。兩年前也是在這裏,她開始了她的初戀。而兩年後的今天,在這個孤單的夜晚,還是在這裏,她要和她的愛人張鐵軍見上最後的一面,她要向始于此地的這場愛情做最後的告別。

  她走到醫院那熟悉的大門前,從大門進去,進了夜間急診的樓區。樓區裏散落著不少夜間就診的病人,而醫護人員看上去卻寥寥無幾。她穿過急診部的一個隱蔽的小門繼續往裏面走,一路穿門過扉熟如自家的後院。終于,她找到了一幢獨立的小樓,小樓的門前燈黑著,無人把守。她走進去,從安全樓梯往地下室走。兩年以前她就來過這裏,這地下室就是廣屏市人民醫院的太平間。

  下到地下室看到了一個正在一把椅子上瞌睡的警衛,她搖醒那個年輕人,問他管太平間的李師傅在不在。小夥子醒來嚇了一跳,大張著o型的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大概再膽大的人在太平間這種地方值更守夜都免不了做一些yin風慘慘的鬼夢,這小夥子一睜眼迷迷糊糊看見一位妙齡女子飄然而至站在面前,想必當做了夢中的女鬼,他那目瞪口呆的樣子看上去已魂飛魄散。安心兩年前認識的那位李師傅,因爲在太平間工作了三十年,自稱已不怕鬼了,和鬼相安無事三十年。有一次他在醫院的食堂裏和安心同桌吃飯,就告訴安心鬼魂並不可怕。鬼魂其實都是最善良的,夜裏出來也是因爲多愁善感,你不怕、不理,便沒事的。

  那值更的小夥子可能是新來的,還未具備敬鬼神而遠之的修養,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才顫巍巍地透出一口氣來,問道:“……你是誰?”

  安心重複了一句:“李師傅在嗎,我找他有事。”

  小子戰戰抖抖地說:“他不在,他明天早上來。”

  安心問:“早上幾點?”

  小夥子喘了口氣,有了些鎮定,聲音也平穩多了,他說:“你真把我嚇死了,你怎麼進來的?”又說:“李師傅早上六點以後才來呢,明天七點就有家屬要來穿yi服了,畫妝師要來畫妝的。”

  安心點了頭,謝了那小夥子,離開這裏又回到了夜間急診部。她看表,十一點了,離第二天早上六點只有七個小時的時間,她不知道附近多遠能找到便宜些的旅館。想了想,索xing就在候診的走廊上找了個空著的長椅,把箱子放在長椅上,然後她坐下來,閉上眼,等著天明。

  周圍都是自顧不暇的病人,醫護人員少得見不到面,她半睡半醒地坐在這裏,反正也沒人管。

  七個小時之後她再次來到後面的那幢小樓,在太平間門口見到了那位李師傅。李師傅認了一會兒才認出她來,他還記得她,也知道張鐵軍就是三年前公安專科張校長的兒子。老頭兒說:“記得記得,怎麼不記得,咱們還在一起吃飯聊過天呢,那你現在和張鐵軍是什麼關系?愛人?”老頭兒有點驚奇。接著做出同情的神態:“啊,你們結婚啦,啊,啊……今天遺ti告別對吧。

  你來得這麼早,就來你一個人?“

  安心說:“我今天有急事要走,遺ti告別參加不上了。我走以前想最後再看看他,和他告個別,行嗎?”

  安心說告別兩個字時眼圈已經紅了。李師傅于這種與死人爲伴的工作很多年了,善心是第一位的。他看看安心手上的箱子,連忙說行的行的,然後馬上掏鑰匙打開了太平間的門。安心終于見到鐵軍了,剛剛從冷藏室裏拉出來,人的樣子有點變形。但安心還是抱了他,這是她的愛人。她的幾滴滾熱的眼淚,滴在鐵軍冰冷的臉上,她知道這幾滴微不足道的熱淚已經化不開那冰冷的面容。眼淚只是她的忏悔,鐵軍是因爲她的錯誤而死的,她必須爲此忏悔一生。

  除了忏悔,那眼淚還代表了她此時的孤獨!她知道,在和鐵軍就此永別之後,她就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的人。她要獨自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投奔一群陌生的人,再也沒有鐵軍的關切、惦念和叮咛,而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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