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烏泥湖位于漢口的西北方向。
我爲了證實自己的印象,便找出一本商務印書館所出關于湖北的《地理詞典》查看。這本書是我公公送給我的,他是該書的主編。但令我驚異的是,書上認爲,烏泥湖在漢口的東北方向。我對此頗爲不解,因爲從地圖上看,烏泥湖無論如何也是在西北部的。而且我小時候寫作文時,一直說“我的家位于漢口西北大門的旁邊”。我想問問我公公,只是這時的他已經九十多歲了,他不會記得究竟是漢口東北部還是西北部有一個名叫烏泥湖的地方。于是我想,我的直覺畢竟不如編書的學者可靠,所以,便依了書中所說,讓烏泥湖在漢口的東北方向。
烏泥湖應該算是漢口著名的後湖的一個部分。後湖並不是一個湖,而是一群湖泊的名字。其實往更遠一點的年代說,漢口當年都是沼澤和泊。烏泥湖想必就是這些
泊中的一個。
一個被我們稱爲郗婆婆的老人總是說,她的爺爺以前告訴她,這湖下面的泥烏黑烏黑的,像煤一樣,所以就叫烏泥湖。但湖裏的卻是極清亮的,裏面的青魚尤其肥碩。每年冬天,都有好多漁人前來撈青魚,說是烏泥湖青魚腌製以後,肉
嫩白,極是好吃。後來漢口慢慢成爲了繁華都市,人也越來越多。人們與
爭地,湖泊便漸漸地幹了。烏泥湖在人
相爭中落敗下來,成爲一片長滿著青草的陸地。從此,烏泥湖便不再是湖,而只是一個地名。
郗婆婆家的房子幾乎就是蓋在以前烏泥湖的湖心。她家的後門有一個小小的塘,塘裏漂滿著浮萍,四周則長滿
草,有一兩棵柳樹垂在那裏。不知那是不是烏泥湖最後的
面。
後湖在烏泥湖北面。烏泥湖退爲陸後,後湖依然蕩著它的
波與人對抗。後湖的蓮藕是漢口人最喜歡的一道菜。把它和豬骨頭煮在一起,湯
清白,濃香撲鼻,蓮藕入口即化。後湖便因了這些蓮藕而形成一個個像樣的村落。
我上中學的時候,曾經多次由學校組織去後湖公社挖魚塘。頂著朔朔的北風,我們去棉
,挽起褲
,站在一片爛泥地的曠野中,等著男生們用鍬挖出稀泥裝滿我們的簸箕,然後我們便挑著這稀泥一搖一晃地走到遠遠的一個廢棄的坑邊,將稀泥倒在裏面。我一直很奇怪,爲什麼守著這麼大
面的後湖還要讓我們學生來挖魚塘呢?後來才知道,曾經如珍珠一樣撒在後湖四周的湖泊都如同烏泥湖一樣,被人逼退,變成了菜園。湖泊的銳減,使得好食湖魚的武漢人的餐桌上,已難聞魚香。政府便決定挖掘人工魚塘,以解決武漢人吃魚的問題。事情總是這樣奇怪、人好不容易把魚趕走了,然後又花費更大的工夫再把它們請回來。
在後湖和烏泥湖之間,夾著新江岸火車站。據說蘆漢鐵路漢口段最早就是從這裏動的工。鐵路線縱橫交錯地爬出很大一塊面積。夜晚的時候,我們能聽得到那裏的調度員用懶懶的聲音在高音喇叭中調度車輛。火車的鳴叫聲亦拖著長長的尾音,穿越過那裏惟一的一條能通公共汽車的二七路,從烏泥湖的上空柔和地劃過。
烏泥湖的西邊是一個部隊營房。營房的面積十分之大。隔著牆,我們總能看到那些綠的軍人們來來往往。他們膚
紅潤,
魄健壯,每一個人都是我們崇拜的偶像。上小學的時候,營地曾經派來些解放軍做我們的輔導員,這使得我們常常有機會走進那座營地。現在這個營地成爲了二炮的一個學院。
有一次我們在學校種植的果有了收成,于是由少先隊大隊組織了幾個中隊長,從每一種
果中挑選出一個最好的來,裝在果盤裏,然後打著隊旗送到解放軍的營地。我是其中代表之一。那是我第一次參觀解放軍的宿舍。記得當我看到了他們疊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被子時,感到非常吃驚。回家後,我整整練了一個月,學會了如何把被子疊得漂亮。直到今天,只要我想,我的被子總能疊得美觀如同藝術品。
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倚在營房的牆頭上,看裏面的人們練。有一回,我的一個同學雪茹說,我們會不會
眼看見那裏面出現一個王傑?那是我們坐在營房的牆頭上,唱著《王傑和雷鋒一個樣》這支歌時挑起來的話題。我們曾經圍繞這個話題討論過很久。然而,我們始終沒有機會看到這個場面。雪茹便說了一句讓我覺得她非常有
平的話。她說:看來王傑太少了。
烏泥湖的南邊以郗婆婆的房屋爲界,便是郊區農村。在郗婆婆的小屋旁,除了那個小小的池塘外,同池塘相連的是一條長長的河溝,河溝上有一座小小的獨木橋。橋面上破了幾個洞,沒有欄杆,走過它時,常常令我感到害怕。塘、河溝、稀疏的樹木以及獨木橋都同郗婆婆的屋子和諧地溶在一起,一眼望去,滿是田園風光。
跨過小橋便進入農村,這就是蒲家桑園。從我家的窗口可以望得見這個村莊的屋頂和它不時升起的炊煙。我有許多的同學住在這個村子裏,但我除了去過他們的村口,也就是剛剛跨過那座小木橋,就再也沒有往縱深去過。
村子裏有許多的狗和滿地的屎。在村裏跑來跑去的小孩子也都一個個髒兮兮的,鼻孔下面多半都吊著些鼻涕。我得承認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我,因爲家境較爲優裕,往往會身不由己地擺出些小
派頭。我從來都沒有到班上那些農村孩子家串過門,所以,至今我的腦子裏沒有一點蒲家桑園村裏的印象。所知的星星點點只是:這一帶曾經都是一個蒲姓地主家的土地。環繞他家地界的全是桑樹。因此,當地人都管那裏叫蒲家桑園。解放後,姓蒲的一家都逃走了,地也分給了窮人。蒲家桑園在我記事的時候,便被稱做了蒲家桑園大隊。
村裏的人大多姓蒲。蒲家地主的侄兒還住在村裏,他替他的堂兄戴上了大地主的帽子。而他實際上曾經是武漢大學的一個進步學生,畢業後一直在漢口教書。有一天他不知深淺地回家看望母,恰恰遇到村裏的幹部批鬥地主,找不到他哥哥,便順手抓住了他。說好批鬥完還讓他回漢口教書,但不知何故
差陽錯地竟沒有讓他走人,于是他便成了蒲家的地主分子。他每天拉長著臉跟著村裏人下地幹活,一天天地被沈重的農活和沈重的心思壓駝了背。他的小兒子同我的小哥哥是同班同學。大家提起他什麼事,都不說他的名字蒲海清,而是說“駝背的兒子”。
蒲家桑園的農民都是菜農。他們的菜地呈半包圍的形態環繞著我們居住的烏泥湖。我們如果要上街,就必須沿著他們的菜地行走很長的一段路。但蒲海清也就是駝背的兒子說,村子北邊的菜地即包圍著我們烏泥湖宿舍的……
烏泥湖年譜楔子:關于烏泥湖的說明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