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烏泥湖年譜楔子:關于烏泥湖的說明上一小節]那片地,只是他們村土地中很少的一點點,而村子南邊有很大很大一片。在油菜開花的季節,刮風時站在田邊,可以看到一層一層金黃的
從遠
滾滾而來,那一刻你就忍不住想往後退,恐怕
頭會撲上臉來。他的這個形容給了我很爲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到大片的油菜花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蒲海清站在我家走廊上,一邊挖著鼻孔裏的鼻屎一邊同小哥哥說過的這番話。
與蒲家桑園緊靠的地方亦屬于部隊。這支部隊並未見多少人馬,從它的大門經過,可以遠遠望見裏面有著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似乎從來也沒有聽說誰進到裏面過,亦沒有人去猜測它爲什麼存在。直到1967年的一天,突然湧出一些人到裏面搶槍,于是人們才恍然,原來這個守得嚴嚴實實的地方是個軍火庫。那一天,我上初中的小哥哥正好路過那裏,他跟著人跑進去撿了一把槍回來。他曾經把這支槍藏在我家廁所裏很長的時間,但終于被我發現了。他爲這支槍寫過許多次交待材料。
烏泥湖的東邊成分有些雜亂。除了我們的烏泥湖宿舍外,還有一大片敞開著的野地。地裏開放著無數的野花,還長著許多馬齒苋。有這個印象是因爲三年自然災害時,我跟著我的二哥一起去找過這種野菜。現在回想起來,它並不好吃,但它的小葉子肥厚肥厚,有一種特別的好看。野地的邊緣立著一座碉堡,不知道是什麼時代留下來的。碉堡旁有一個勘測隊留下的矩形的泥標識。那是我們常常玩耍的地方。
在野地上沒有蓋倉庫的時候,站在勘測標識的泥墩上,可以遠遠地望見更東邊的地方立著另外一座碉堡。這座碉堡和一條稍寬一點的石子路連接在一起。我記得它最初的路名似乎就叫蒲家桑園路,後來被改爲工農兵路,這個路名一直沿用至今。許多年後,我乘車經過工農兵路,發現這條我曾經了如指掌的路已經變得十分陌生,我甚至指認不出一個我所熟悉的地方。
與工農兵路旁邊的碉堡面面相對的是一個大糞坑。我們出門往往走到大糞坑便向右手拐彎,從這裏一直可以走到黃埔路,然後便進入到繁華的城市中心。
烏泥湖大概就在這樣的位置上。往東更遠一點,有著著名的二七紀念碑。從那裏再向南一點,便是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的機關所在。因爲它的存在,才賦予烏泥湖這個平平淡淡的地方豐富而厚重的經曆,也才使得烏泥湖的命運嵌入了整個時代的命運之中。
烏泥湖化湖爲田後,四周一直是零零星星的沼澤和野地,人煙稀少。清朝時,湖邊修起了一座廟,廟裏供著一個無精打采的菩薩。小時候我聽說供的是關公,可也有人說不是關公,是觀音娘娘。這兩個人物形象相去甚遠,究竟是誰,不得而知。廟裏原本有一個和尚,說是從黃梅東山五祖寺上下來的。和尚每天都敲敲鍾磐,清早出來打掃一下院落。他平平靜靜的面孔和淡淡泊泊的生活,引起附近一些人的興趣,人們對他有了一些關注,于是香火就旺了起來。可是和尚還沒有來得及等小廟香火旺出一點名氣,就在一天突然失蹤了。郗婆婆說,她爺爺講那個廟的事情時,對那和尚只說過一句話:那是個真和尚呀。沒有了和尚的小廟香火萦繞了一些日子,便又隨風散去。那廟後來被人叫做“烏空廟”。不知道早先有和尚時,是不是也叫的這個名字。烏有和空無,意思重複,加重這種意思也不知有什麼樣的意味,只是對于一座清冷的寺廟來說,這麼叫著也還恰如其分。
在有了烏空廟之後的一段時間裏,烏泥湖有過什麼樣的更多的故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這裏屬于漢口的東北大門,是一個兵家常爭之地。這裏曾經打過很多的仗,近代曆史上頗爲悲壯的陽夏保衛戰便在烏泥湖擺開過戰場。書上說,武昌起義後的革命軍,一直打到了江北的烏泥湖,占領了烏空廟,將清軍趕到了幾乎出了漢口地盤的滠口地帶,然後就守在了烏泥湖這個地方。馮璋率領著北洋軍打過來時,烏泥湖便成了炮火連天腥風血雨之地。成千的人望著這個名爲“烏空”的破廟怅然而死,鮮血很輕易地染紅了烏空廟周圍的河溝。也許死去的人們在最後合上眼睛那一刹,會突然明白橫在他眼前的“烏空”的含意。
烏泥湖四曾經遍布著碉堡。直到1962年我上小學後,依然有三座碉堡散立在附近。除了我所提到過的兩座外,另有一座立在我就學的小學校園裏。小時候,雖然天天都見到碉堡,可因爲到底是生活在平靜和安甯之中,與歡笑和幸福相伴著,便從來就覺得戰爭距離我們很遠很遠。現在想起來,其實在那時,戰爭也就剛剛過去不幾年。
1955年春天的一個日子,突然有幾個不速之客來到了烏泥湖。他們默默地走在這一大片泊和荒草交錯鋪展的野地裏,不時地望望因土地空曠遼闊而顯得低矮的天空。天空中有幾片浮雲,浮雲缱绻著,令空蕩蕩的天空生出一些妩媚。殘破的烏空廟在這片天地中顯得孤獨而渺小。
一個小個子的中年人說:“就在這裏吧。”
隨行的一個青年人說:“這裏簡直像個風景區。”
小個子的中年人沒有接他的話,只是放眼環視著在風中倒伏的荒草和荒草叢生的塘邊幾株綠
蔥寵的樹。他忽然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
隨行的另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人說:“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
小個子中年人笑了:“這是我最喜歡的詩。他給人以時光流逝、空間遼闊和靈魂孤獨的三種感受,就像我們現在所要做的事。三峽是前無古人的,是後無來者的,是在天地悠悠之間的一項偉大工程,它因爲大偉大而倍顯孤獨,有一點高不勝寒的意思。”
戴眼鏡的青年人說:“我明白了。可是情緒上是不是太悲憤了一點?林院長作報告一講三峽,就神情飛揚,眼睛發亮,興奮得不得了。”
小個子的中年人同意了他的觀點:“你說得很對。古人們那種‘小我’的心情和今天我們追逐大事業的心情是絕然不同的。我想應該這樣改寫一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慨然而屹立。’這就是我們的三峽。”
幾個同行人都笑了起來,先前說話的小青年說:“皇甫工的腦子來得實在太快,快得我們有些跟不上去。”
笑聲在無人的曠野裏回蕩了很久。烏空廟土牆上的灰粉在這朗朗的笑聲中簌簌地落。
幾個月後,測量的隊伍便來到了烏泥湖。烏空廟在瞬間即被拆毀。這片人煙稀少的土地上,出現了一片工地。工地被竹籬笆圍了起來,仿佛圍起自家的院落。蒲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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