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進七月,天便開始熱起來。每至黃昏,街道上便擺滿了,令汽車和自行車行走艱難。漢口的天氣就是這樣,冷時北方人受它不住,熱時南方人亦吃它不消。丁子恒熱得顧不了斯文,每晚坐在書桌前光著膀子且不說,手裏還拿著一把大蒲扇劈裏啪啦地扇著。烏泥湖靠近郊區,蚊子多而凶猛。家裏的紗窗早被三毛和嘟嘟摳來摳去地摳出些窟窿,蚊子便成群結隊地從那些窟窿飛進屋來。蚊香已不頂事,丁子恒被叮得無可奈何,弄來兩只桶,桶中盛滿了
,他將雙腳各放一只桶裏,蚊蟲咬不著,且全身有幽涼之感。二毛三毛笑得要死,紛紛領一些小孩子前來觀看。小孩子們參觀過後,也都笑得前仰後合。丁子恒只有幹笑,說這是土法上馬的自製空調機。
倒是一些老漢口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郗婆婆說:“人要身好,就得熱個透。要是沒熱得渾身上下汗毛孔都冒汗,那還叫什麼過夏天?”
雯穎回家把這話對丁子恒說。丁子恒聽了一笑,然後說他們粗人做起總結來,老是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幽默。
三峽設計正緊鑼密鼓地進行。盡管辦公室配有電扇,但頭上大汗仍然不時地掉在圖紙上,一浸便是一片。總院見此,便由總工室老總吳思湘帶隊,將整個三峽設計小組拉上廬山。
總院的休養所在牯嶺附近。牯嶺的風光令人惬意,黃昏時分,涼風從山谷習習而來,帶著夜的甯靜,一點點地將白日的浮躁排擠出去。在牯嶺看山,是丁子恒最喜歡的事。丁子恒年輕時喜動,雖然常年在山野裏奔波,卻並不曾留意于山。一次休養來到廬山,每天無事,便坐在石階上看山。看山的忽晴忽,雲聚雲散。看山間綠
明明暗暗,燈火若有若無。看著,便似有所悟。但究竟悟到什麼,卻也說不出來。只覺得,面山而坐,可使人心境由亂漸順,由躁漸靜,最後平和有如黃昏時的輕風。于是便想,高士之所以喜歡隱居山林,寺廟之所以多建在深山之中,乃是因爲山
本身散發著天然禅意。這禅意與人心境溝通,可使人悟,可使人通,可使人空,可使人透。其實無需書本,無需經卷,無需菩薩,無需廟宇,只要有山便足矣。
三峽工程准備1961年開工。設計小組爲搶時間,把晚上也利用上了,因此,意慾消閑一下便只有黃昏散步的時候。晚飯後丁子恒獨自踱出門,他依然以自己的習慣步伐和習慣路徑,行至崖邊,倚欄看山。設計小組自上廬山後,很少政治學習。即使開會,也多是爲了設計中的問題進行討論。如此工作氛圍,使丁子恒感到格外愉快。夥食也因林院長的再三強調,比在總院甲竈吃得還要好。山下民間正是饑餓連天,哀鴻遍野,而他們卻餐餐有肉。每當吃飯時,丁子恒也會心有所動,但因工作緊張也顧不得許多。對于丁子恒來講,讓他緊張工作比讓他賦閑更令他愉快。倘若工作條件和夥食又都令他滿意,他便覺得人生至樂也不過如此。所以自上山後,丁子恒的心情便一日日輕松起來,不自覺中,煙也抽得少了,一盒煙抽了三天竟沒過半。
姬宗偉是丁子恒等人上山半個月後上山的。這天飯後散步,他與丁子恒不期而遇,兩人便一起走到崖邊。夕陽已經沈落,被紅光籠罩的山頂也在褪。姬宗偉說起劉少奇主席五月實地視察三峽的事,丁子恒便問:“去了哪幾個地方?”
姬宗偉說:“看了三鬥坪壩段,也去了中堡島。對我們已將洪資料查到四百年前,很是誇獎。林院長聽得眉開眼笑。”
丁子恒說:“家領導都這麼重視,看起來這次真要上了。只是……不知道眼下
家經濟這麼困難,會不會對建壩有影響。”
姬宗偉說:“既然家決定修建三峽大壩,就一定會有辦法。”
丁子恒歎了口氣,說:“那倒也是。原本以爲如果我們有困難,蘇聯會支持一把的,現在看來,是絕無可能了。”
姬宗偉說:“際歌唱得就是好,‘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丁子恒說:“我只是擔心,如果饑餓再這麼繼續下去,修大壩時連挖土的農工都請不到了。據說農村腫病很厲害。”
姬宗偉說:“何止是腫病?前不久我陪孔繁正到川東走了走,看到鄉下死人已經不是一個一個地死,而是一個村一個村地死了。孔工一路連歎‘哀鴻遍野’,嚇得我只想捂住他的嘴巴。”
丁子恒說:“有這麼嚴重?”
姬宗偉說:“至少我看到的是這樣。”
丁子恒說:“怎麼就沒人管呢?”
姬宗偉說:“誰敢反映呢?孔工回來後,便說三峽現在不宜上,原因是家目前尚不具備上馬的經濟條件。他舉出許多例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老百姓沒有飯吃,因饑餓而死者不計其數,既然連人的生存都是問題,又何來財力修建大壩。結果怎麼樣?說他危言聳聽,右傾保守主義,比右派更反動,被批得狗血淋頭。”
丁子恒大驚:“真的呀?有這事?”
姬宗偉說:“孔工也是,說話不看場合。信得過的朋友間私下議議倒也沒什麼,去會上講個什麼呢?我早料定不會有人聽他的,他卻把自己的前途給斷送了。”
丁子恒沈默片刻,然後說:“想不到孔工……”他說了一半停下了,把剩下的半句話吞進了心裏。那半句話是:“……這麼了不起。”
丁子恒這天夜裏失眠,這是他上山後第一次失眠。那種在機關上班的壓抑再一次回到他的身心。他躺在上,思緒萬千,將剩下的半盒香煙一夜抽光。
設計工作尚未做完,丁子恒八月中旬被召下山。
一下山便有如掉進蒸籠裏,酷熱幾乎使人透不過氣。第一天去辦公室,丁子恒便得到兩個驚人消息:一是蘇聯專家即將全部撤走。二是孔繁正已被定爲曆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送到陸工地勞動改造。
丁子恒在如此消息面前手腳發涼。頭一個消息令他想到三峽大壩有可能在1961年無法開工,後一個消息令他痛感人生之殘酷。丁子恒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呆坐了幾乎半天,他一支接一支地點煙,大口大口地吸著。他想,爲了工作,爲了家庭,爲了孩子,我必須克製自己,我必須盡可能沈默。工程以外的事情,無論如何,不去想,不去說,不去議。這個世界何等龐大複雜,縱是我說了我議了,也無濟于事,但我卻有可能葬送我自己的一生以及雯穎和孩子們的一生。我若要對得起良心,就會對不起我的妻兒。像蘇非聰,像林嘉禾,像孔繁正,等等等等,都是些多麼可怕的例子呀。
總院召開了緊急會議。林院長自做報告,就
內經濟形勢……
烏泥湖年譜1960年(二)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