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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泥湖年譜》1960年(一)

方方作品

  山映斜陽天接shui

  芳草無情,

  更在斜陽外。

  ——北宋·範仲淹《蘇幕遮》

  饑餓鋪天蓋地而來。人們對浮腫病的恐懼,在民間悄然流傳。

  春節間,烏泥湖癸字樓上右舍何民友的老婆陳麗霞在總院職工醫院生下一個女兒。女兒滿臉皺褶,像個萎縮的小老頭。何民友站在産房門外,極力想知道這孩子是否正常。他實在太想要一個正常的孩子了。

  護士把嬰兒抱過來,他第一眼便看到那個小老頭的臉上生著一張兔chun。心中頓時有如刀刺,忍不住一聲長嘯,一頭撞向牆壁。鮮血立即從他的額上流出,經過眼睛,流下面頰。抱著孩子的護士嚇了一跳,她尖叫道:“同志,你怎麼啦?”何民友掏出手絹,慢慢地揩臉,低聲說:“沒什麼。”

  陳麗霞躺在chuang上淚shui漣漣,哭得連naishui也沒了,何民友便只好頭頂著白紗布到chunai粉。市場上已買不到ji,豬肉亦很少很少。上糧店買米面,不是休息便是盤存。好容易碰上一天開門,若不趕早,便賣完了。何民友想給陳麗霞買塊蛋糕,竟是遍尋各個商店而未得見。

  三天後,陳麗霞出了醫院。她在家做完了月子還不敢出門。怕人問起孩子。滿月那天,何民友托丁字樓李三婆設法從蒲家桑園買只ji,不管多貴都行。李三婆便帶了他去郗婆婆家,郗婆婆長籲短歎,說現在哪裏還有ji?有ji不自己留著吃了活命,還舍得賣?

  何民友忙說:“我出五塊錢,不管多小都五塊錢。”

  郗婆婆認真想了想,說:“那我問問去吧。”

  下午,郗婆婆把一只瘦小的母ji送到癸字樓,陳麗霞見到ji高興得眼淚都淌了出來。晚飯的時候,這只ji便變成一鍋湯。ji湯在碗裏冒著熱氣,有稀稀幾星油浮在面上。何多多和何白毛都兩眼直直地望著ji湯,鼻子不停地抽聳。

  何民友說:“想喝嗎?”

  何白毛說:“想。”

  何多多卻連話都沒說,端起碗便往嘴裏倒。何民友還未來得及阻止,何多多已經將湯倒進嘴裏。

  只一秒鍾,ji湯從何多多手上“哐”地摔下,湯灑得一地,碗亦粉碎。何民友臉se頓變,他吼道:“你這是幹什麼你?”

  何多多卻只是用手指著嘴哇哇哇亂叫,他的嘴chun已被燙得通紅。何民友伸出手打了他一巴掌,何多多便放聲大哭,哭聲如嚎。

  陳麗霞說:“你打他幹什麼?”

  何民友說:“這麼大了,還總是闖禍。”

  陳麗霞說:“他是個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民友說:“知道又怎麼樣?我煩!”

  陳麗霞說:“你煩有什麼用呢?你煩他也是你的兒子。”

  陳麗霞說著,便摟著何多多哭了起來。何多多見陳麗霞哭,便一如往昔,伸出手替陳麗霞抹眼淚。這一抹,陳麗霞哭得更厲害了。

  何民友說:“老天爺!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竟讓我有三個這樣的孩子。將來他們長大了該怎麼活啊!”

  因何多多的緣故,這頓晚餐何民友幾乎一口沒吃。何多多哭罷,倒是同弟弟何白毛一起一連喝下兩碗湯,喝得小臉泛起紅se

  夜裏何民友躺上chuang上對陳麗霞說:“把小三送到鄉下去好不好?多多和白毛已經讓我夠受了,再加上小三,我有點受不了這個壓力。”

  陳麗霞說:“也好。把小三交給我ma,我們每月多寄點錢去。”

  何民友說:“如果小三智力上沒有問題,將來我們存點錢,把她送到上海做手術,也許會跟正常人一樣。”

  陳麗霞長歎一聲,說:“生三個孩子,沒一個像樣的,當初你不娶我就好了。”

  何民友說:“你後悔了?”

  陳麗霞說:“你不後悔?”

  何民友說:“後悔又有什麼用?我明天就去買車票。”

  因爲打了何多多,何民友心裏頗內疚,第二日中午去買火車票時,便答應給何多多買幾粒糖果回來。何多多臉上浮出笑容,說:“爸爸,糖,甜。”何民友下樓時,何多多便跟在他身後。

  何民友說:“多多在樓下玩一下就回去,啊!”說罷匆匆而去。

  下午何民友買罷車票回家,掏出糖果找何多多。陳麗霞說:“多多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嗎?”

  何民友說:“我讓他在樓下玩一會兒就回家呀!”

  陳麗霞說:“你沒帶他走?”

  何民友說:“沒有呀。”

  陳麗霞立即傻了,說:“那他到哪去了?”

  何民友說:“我走後他一直沒回來?”

  陳麗霞說:“沒有呀!”

  何民友拔tui便往樓下跑。陳麗霞亦放下懷裏的小三,交與白毛看著,跟著何民友下了樓。兩人屋前屋後地喊多多,喊得烏泥湖宿舍一片驚惶。

  許多人都從家裏出來,幫忙詢問。戊字樓上洪佐沁的二兒子洪澤江說:“我看見多多跟在他爸爸後面走的。”

  何民友說:“我怎麼不知道?我在乙字樓還碰到過金總,還站在那裏同金總說了話的,多多並沒有在我身後呀。”

  乙字樓下劉景清家的劉三熊說:“我在cao場上玩,也看到多多跟在他爸爸後面走。我還……還在他屁gu上打了一下。”

  許素珍找三熊回家吃飯,見何民友夫婦找多多,也站在一邊聽。聽著聽著,她突然想起什麼,心一緊,說:“糟了!”說罷,拔tui跑到丁字樓和戊字樓之間的窨井chu

  窨井蓋正開著,這是早晨農民掏糞時打開的。爲圖方便,他們常常打開後便懶得關上。許素珍俯身往下一望,一頂孩子的小帽子正飄在糞shui上面。她失聲驚叫起來:“何工啊,你快來看呀!”

  所有幫忙找何多多的人皆聞聲而至。陳麗霞一見帽子便昏厥在地。何民友臉se煞白,他扶著陳麗霞顫聲叫道:“來……人呀,幫幫我……”叫完,自己也兩tui一軟,跪坐在地。

  許紊珍對三熊說:“快,叫爸爸來!”

  幾分鍾後,劉景清趕到。許素珍tuo下棉yi,把衛生yi袖一挽,說:“你拖住我的tui,我來撈撈看。”

  說著便趴在地上,幾乎半個身子伸進窨井裏。她伸出手,先將帽子撿上來,然後又伸臂在糞shui中抓摸。只一會兒,她便說:“抓到了。”

  許素珍手上抓住一團yi服,她使了一把力,將之拉出shui面。蹲在一邊的三熊說:“真的是何多多的棉襖耶。”

  許素珍說:“少廢話,快來幾個人,幫忙弄上來。太重了,我拖他不動。”

  已經鎮定下來的何民友和丁字樓上右舍聞訊而來的吳松傑一起俯下身,幾個人下力一拽,一具屍ti被拽了出來。

  何多多滿身糞便,臭氣嗆得圍觀者連連後退。夕陽的余光落在何多多浮腫的臉上,他嘴角挂著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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