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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泥湖年譜》1962年(二)

方方作品

  

  丁子恒去柳山湖整整一個月。回來時,人雖曬黑了許多,可精神氣倒很不錯。鄉間勞動自然辛苦,但也並非沒有樂趣。有一天割麥子,因爲暴曬加勞累,丁子恒的血壓突然上升,面se變得赤紅,把帶隊的領導嚇了一跳,趕緊讓他看醫生,並休息了兩天。兩天後,丁子恒被安排紮草把。草把只是用來燒火,故隨便紮紮即可。這個活比較輕,並且不必曬太陽。

  和他一同紮草把的還有資料室的劉格非。劉格非亦住烏泥湖,原來也在下遊局,他的太太秦雲岚是嘟嘟幼兒園的阿姨。丁子恒早與劉格非相識,只是往來很少而已。劉格非被安排在此,乃因他年過五十,且人長得瘦小不堪。劉格非古文功底尤好,丁子恒過去常在報紙上見他寫一些古詩文賞析之類的小文。文字幹淨漂亮,一讀便知出手不俗。丁子恒早先總覺得能寫漂亮文字的人一定風流倜傥,是劉格非讓他改變了這個想法。

  坐在一起紮草把,手動嘴閑,于是便聊天。兩人並無共同話題,除了嘟嘟和三峽大壩可聊上兩句外,再無什麼可說。無話可說便有些難堪。

  柳山湖的夥食自然不及甲竈食堂,吃雜糧喝稀粥是常事。雖難以下咽,但總比腹中空空要好。有一天早上吃了大麥糊,中午又是玉米粥。丁子恒買了粥,端著碗和劉格非一起往稻場去,腦子裏突然跳出兩句詩,他不禁tuo口而出:“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軟如酥。”

  劉格非立即說:“這是蘇東坡的《豆粥》詩。蘇東坡是個最愛食粥的人,不光這首,還有好幾首,都有趣。”

  丁子恒立即記起,這正是蘇東坡的詩。劉格非說:“‘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ji粥’,真乃妙不可言之味也。”

  劉格非說時搖頭晃腦,眼睛微眯,不知是在享受詩意,還是在享受粥味。

  丁子恒覺得十分有趣,便說:“人生能如蘇東坡,十日一遇黃ji粥,足矣。”

  劉格非眯著的眼睛立即睜大了,說:“何止是足矣,簡直是大幸呀。蘇東坡是何等人,有幾凡人敢說人生如他?我把東坡以前的人看了一遍,又把東坡以後的人看了一遍,發現這世上竟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有才華和風度。所以我曉得了,像蘇子這樣的大才一萬年才出得一個。沒能趕上跟蘇東坡同代做人,是我一生之大悲哀呀。”

  丁子恒見他如喪考妣,便忍不住失笑出聲。劉格非說:“你不要笑。我說沒人趕得上蘇東坡,是有根有據的。”

  丁子恒便說:“你說說看。”

  劉格非說:“蘇東坡詞寫得好,你無話說吧?蘇東坡的詩寫得好,你也無話說吧?蘇東坡的文寫得好,你還是無話說吧?蘇東坡的畫畫得好,字寫得好,你也得承認。當然,你會說人家王羲之、米芾、鄭板橋一個個也都是畫好字也好的,可是他們的詩詞文卻是給蘇子提鞋打扇也不夠的,對不對?蘇東坡酒喝得好,能‘把酒問青天’,蘇東坡菜做得好,在《仇池筆記》之《與兄子安》信中寫道‘常qin自煮豬頭’,又有《食雉》曰‘百錢得一雙,新味食所佳’,還有‘青浮卵碗槐芽餅,紅點冰盤藿葉魚’,他真是吃成文章了。你說,除了蘇東坡,還有誰能如此?”

  丁子恒不服,便拼命在腦子裏搜尋。搜了半天,丁子恒說:“那李白呢?”

  劉格非哈哈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會說李白。還就只有他可與蘇子一比,可從沒聽說過李白會畫畫哩。李白比蘇東坡多一份狂傲,卻少了蘇子的灑tuo和寬宏。”

  丁子恒說:“這又怎麼講?”

  劉格非說:“這可是最要緊的呀!蘇東坡一輩子生活在小人的讒言之中,動不動就被抓去坐牢呀,貶谪呀,流放呀,一生沒有好日子過。一般人,一定是憂憤懑心song了。憂憤太重,詩氣易戾。而詩文這東西,最要緊的是從容大度。一戾便見緊張,一緊張即現小家子氣。只有蘇東坡這種天下大才,才能身逢逆境絕地,依然故我,依然‘何妨吟嘯且徐行’,以他的天生豪邁、地生清朗、人生從容來化解命中之劫。一輩子倒黴如此,倒以詩書畫以及行爲做派樂觀自由潇灑飄逸而彪炳百代。你說,是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丁子恒大歎,說:“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呀。講老實話,我也是滿喜歡蘇東坡的,但卻從沒有聽到過你這樣讓我耳目一新的見解。聽過你這話,真可讓人三日不俗呀。”

  劉格非說:“錯錯錯,應該說是熟讀蘇東坡,一生不落俗。”

  丁子恒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經這番對話,丁子恒方知眼前這個瘦小個子不可輕看。因有劉格非,柳山湖的青山綠shui便格外地多出一份詩意。晚飯時,兩人沿著湖邊漫走,雙手不停地拍打飛撲過來的蚊蟲,聊著數不盡的曆史典故。劉格非從未上過大學,但因其父qin教私塾之故,他也跟著讀了不少書,甚至一些旁門左道之書,他也讀過不少。在總院,因同事皆是理工科出身,大多對文學話題無甚興趣,所以平常很少有聽衆耐煩聽他如此長聊。好容易在柳山湖有了大量時間,偏還有個丁子恒對古典文學饒有興致,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劉格非怎會沒有滔滔不絕之話湧來嘴邊?劉格非的記憶力尤其好,一句詩,左可以引出一個人,右可以牽出一段史,令只將文學作品當做消閑讀物的丁子恒大長見識,連連說悔不該當初沒有學文,否則便可學蘇子以詩文化去命中的劫數。劉格非大樂,連道:“好好好,有了這個認識,也算學蘇子摸到了門徑。”

  離別柳山湖,丁子恒竟有不舍之感。心想,如能長居此地,春shui投竿,斜陽曬網,得錢沽酒,尋友論詩,與世無爭而活,也未嘗不是一種人生也。

  夏天已是尾聲,天不燥了,樹卻依然張著濃厚的綠冠。陽光似夏之明媚,又似秋之爽朗,灑落一片在地,令人極其快意。風便在陽光下輕柔地吹拂,輕柔得仿佛怕動作大了會吹掉陽光。丁子恒家的收音機一早便被嘟嘟擰開,裏面的音樂便拼命充填房間,意慾將屋裏裝滿快樂。

  嘟嘟在一家人的關注下,穿上嶄新的裙子,把新書包挎在肩膀上,然後對著鏡子把自己照來照去,兩臂還不時做幾個舞蹈的動作。三毛喊喊叫叫地說她是“妖精”,嘟嘟並不理睬他。丁子恒和雯穎靜觀她如此這般,看得饒有興味。

  丁子恒說:“大毛二毛三毛上學,沒一個像嘟嘟這樣欣賞自己。女孩子就是可愛。”

  雯穎說:“我看你平常好像更喜歡三毛呀。”

  丁子恒說:“三毛的可愛跟嘟嘟的不同。”

  雯穎笑道:“哪裏不同?”

  丁子恒撓撓頭,說:“我也說不上來。只覺得,男孩子長大了可以同父qin做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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