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烏泥湖年譜1962年(二)上一小節]
福氣的家在湖邊。湖開闊碧綠,給人潔淨無塵之感。岸邊隨意散落著幾
茅屋,槐環柳繞,別開靜境。近湖的垂柳,枝條一直墜到
面。許素珍看後便連連咂嘴,說這湖邊風景活
地跟她老家一樣。來這裏看過,都讓她忍不住想回老家了。
郗婆婆說:“鄉下就是日子過得苦一點,其它什麼都比城裏好。”
許素珍說:“是呀是呀,我來城裏住了幾年還住不慣,心裏還是覺得鄉下好,空氣幾多新鮮,湖裏鮮魚現抓現燒,園裏的青菜現摘現炒,好吃得不想放碗筷。”
板車上的嚴老太聽她們兩人如此聊著,臉上竟浮出一點笑意。
許素珍說:“福氣這個人怎麼樣呀?”
郗婆婆說:“福氣是個勤快伢。原先訂了門事,前年那姑娘一家都得腫病死了,就把福氣耽擱了。要不,福氣哪裏會快三十了還打光棍。福氣要人有人,要貌有貌,要才有才,還怕找不到老婆?我也搞不懂,福氣怎麼會看上三姑。三姑倒也是個好人,可她比福氣還大幾歲呀。再說,三姑她爹……”
郗婆婆說到這裏,突然頓住。嚴老太卻已聽見,哭了起來,說:“她爹其實也沒做什麼壞事呀。家裏的長工是爺爺在世時用的。她爹是個沒用的人,什麼本事也沒有,是個廢物,只會抽幾口大煙,罵罵人。家裏都是我當家,租子都是我去收,閨女兒子上學都是我做的主,要斃應該是斃我的。”
郗婆婆忙說:“呸呸呸,不說這個了,說多了人晦氣。前面就是福氣家了。”
福氣同他母以及一個啞巴弟弟住在一起。福氣的爹在鐵路剛修起時,一天賣菜回來過鐵路,火車一叫,心裏一緊張,不敢擡
,結果叫火車撞死了。福氣那時剛剛考進中學,還沒來得及上一天課,便辦了退學。老師都說真真可惜了一個讀書料子。福氣回來便挑起養家糊口的擔子,生活一直過得很苦,房屋也是半截土坯半截柴板。
郗婆婆一行到福氣家時,嚴三姑正在幫福氣修屋頂。嚴老太在板車上一眼便看見彎腰在屋頂上的三姑,不禁高叫道:“三姑——”
屋頂上的嚴三姑大爲驚訝,忙從上面下來。嚴三姑說:“,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嚴老太生氣道:“我怎麼能不來?你找婆家住下了,讓我去住亂葬崗呀?那裏的野狗吃了你爹,你還想讓它們吃了你娘?”
嚴三姑紅了臉,說:“,嫂子她……她……欺負人。我是實在沒地方住,福氣說就在這裏跟他
做幾天伴。我想等大哥回來再回家。”
嚴老太說:“哦,你不陪你,去陪他
?你不在,那個亂葬崗我能住嗎?野狗吃掉我你開心呀?”
嚴三姑便不再做聲。許素珍笑道:“找到姑娘就好。嚴,就別說那些話啦。三姑,照戲文上講,你這是私奔哩。看不出你丫頭有這個膽子。我年輕時也想跟一個相好私奔,到頭來硬是沒敢,三姑你比我行。”嚴三姑一張臉便紅得像上了顔
。
福氣和他母見來了這麼多人,先是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現在聽到許素珍的說笑,松下一口氣,忙不疊地招待來人。
許素珍說:“看看看,這湖幾多美,哪裏是什麼亂葬崗?簡直跟畫裏一樣。”
嚴環顧四周,嘿然笑道:“哎,是真的啊。我們那邊鄉下可沒有這麼大的湖,這裏是好看。”
郗婆婆說:“這是我子家,要是好看,就在這裏住幾天。反正你兒子出差沒回來,等他回來再回家也行呀。”
嚴三姑說:“是呀,,這裏空氣好,很自在。我們在這裏住幾天好不好?”
嚴老太說:“我是什麼人?怎麼能住在這裏?我也私奔?”
許素珍便笑:“新社會,不講那些規矩,哪裏能住就住在哪裏。福氣早晚不也是你女婿?”
嚴老太說:“我可沒答應。三姑她哥也沒答應啊。”
嚴老太說著臉又變,郗婆婆忙說:“不談女婿這事,算是在我
家玩兩天行不行?這裏總比你媳婦那張臉好看吧?”
嚴老太望望郗婆婆,又望望福氣和他,仿佛是在想媳婦的臉
。片刻方說:“我好累。我要睡覺。我不要睡亂葬崗。”
大家便都說對對對,先睡下休息休息。
嚴老太就這樣留在了後湖。郗婆婆和許素珍推著空板車返回時,一路長歎,郗婆婆不停嘴地罵蔣文清。許素珍說也不能光罵她,她也不容易。六個孩子一個婆婆,外加一個小姑子,一大家人,也要持。郗婆婆認爲做媳婦的就是上要服侍老的,下要照顧小的,中間還要護著弟
,這是天生該做的。許素珍說說是這麼說,可媳婦也是人,要把這麼多事情都做得那麼好,也難。
郗婆婆說:“不管難與不難,她罵自家姑子像條癞皮狗賴在她家,說她自己找下了男人,是不是還想在她家多賴點嫁妝。當嫂子的說這種話,怎麼叫人受得了?孩子都替她帶大了,婆婆也沒讓她伺候,還說這種話,是個人嗎?”
許素珍想這蔣文清的確太過分了,便說:“如果這樣講,真就不是個人了。”
嚴唯正出差回來,發現母和
都沒住在家裏,當即同蔣文清爭執起來。爭到後來,蔣文清哭得披頭散發,杯子也砸了,碗也摔了,幾個小孩都嚇得臉
發白。烏泥湖好幾棟樓的人家又在夜裏聽到一場惡吵。
次日嚴唯正匆匆去了後湖,但是他並沒有接回他的母和
。據說嚴老太住在那裏,氣
一下子好了許多,連醫生也沒看,病便穩定下來了。嚴老太和三姑都不願意回去,說是這裏的湖
氣息養人。嚴唯正見
的膚
果然紅潤,母
也臉帶笑容,也就沒有強求。再說接了她們回去,家裏不能和睦相
,日子又怎麼過下去呢?嚴唯正原本不同意
同福氣的這門
事,他覺得讓
嫁給一個農民太委屈她了。然而事已如此,他想擋也擋不住了,
竟自己給自己做主嫁了人。獨自返回的嚴唯正事前事後地想想,覺得心裏多出許多哀傷。
一個月以後,就聽郗婆婆說嚴三姑已經懷孕,嚴家便悄聲不響地把婚事辦了。蔣文清對雯穎她們說,現在的姑娘,真不得了。婚沒結,敢懷孩子,真是傷風敗俗呀。要在我們老家,非把她下豬籠丟塘不可,我們嚴家的面子叫她給丟得差不多了。好在眼下是自然災害年頭,誰也顧不了誰,算她走運了。姑嫂一場,總還是要送點禮。我們送了三姑一對枕巾,還有一對熱
瓶,熱
瓶是特地請人從上海帶回來的。政府號召勤儉節約,送多了還怕人家講閑話。
雯穎、許素珍以及董玉潔張雅娟幾個人,背後議論時,都替蔣文清難爲情。
乙字樓上的張雅娟在年關逼近時,生下一個兒子。兒子的初啼之聲清脆響亮,重有七斤半。沈慎之喜笑顔開,張雅娟卻抱著小嬰兒滿面是淚。三十那天,沈慎之雇了輛三輪車把她從醫院接回家來,雯穎聞訊忙買了
蛋紅糖跑去看她。孩子很白很胖,小鼻子大眼睛,輪廓頗似當年的丁丁,雯穎看時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張雅娟也說:“我總覺得這孩子是丁丁轉世。長得像丁丁是不是?
重也跟丁了當初一樣。還有那個哭的聲音,我家老沈也奇怪,說一聽他哭,就覺得跟當年丁丁哭得一模一樣。你看,是不是老天爺可憐我,又把我家丁丁送還回來了?”說著張雅娟哭了起來。
雯穎忙安慰她,說:“月子裏千萬別哭,小心把哭沒了。像丁丁是好事,要笑才對。笑得越多,
越好。孩子聽多了笑,以後也會是個快樂的人。”
張雅娟一聽,忙抹著淚,迫不及待地發出笑聲。雯穎見狀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孩子起名叫憶丁。
那天夜裏,丁子恒和雯穎都聽到憶丁的哭聲。夜很靜,那響亮的哭聲很輕易地穿過靜夜,從乙字樓蔓延到丁字樓來。丁子恒和雯穎還沒睡覺,他們原本正說話,聽見哭聲,便不約而同地靜下來,一起聆聽著那悅耳的聲音。
聽了一會兒,雯穎說:“嬰兒的啼哭真好聽,簡直是世界上最動人的聲音。”
丁子恒便笑,說:“沈工和張雅娟不知道是不是也這麼想。說不定他們正在爲製止這個最動人的聲音而忙得不亦樂乎。”
雯穎一想,可不是!也不禁笑了起來。
新年的鍾聲就要響了。丁子恒想,一個新的年頭又將到來,不知明年的日子同今年相比,是否會有所改變。一個新的生命又開始生長,不知前面有什麼樣的風風雨雨正等待著他。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既知,又仿佛都是未知。誰也無法把握即將到來的日子,不知道它究竟會以怎樣的姿態出現。
憶丁的啼哭終于停止。新年的鍾聲蓦然響起。1963年不動聲地卷帶著寒風,走進了這個寂靜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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