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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泥湖年譜》1957年(四)

方方作品

  

十二

  一場雨後,秋風便一陣陣揚起,將枝頭的盎盎綠意一掃而盡。烏泥湖周邊菜園的青菜已收割一盡,丟下遍地黃葉,漚在雨shuishi的園中。野地上曾經綠茵茵的青草亦褪去本se,呈現出一片枯黃。蕭瑟秋天就這麼到來了。

  反右鬥爭局勢已日趨明朗。總院機關裏,灰臉低頭、只走路不說話的人,十之八九會是右派。總工室邱傳志因急xing黃疸肝炎住進了醫院,每一次批判會,都由一個護士送他過來。因爲害怕傳染,大家都離他遠遠的。邱傳志便總是蠟黃著臉,孤零零坐在一角。偶有幾絲從窗口吹入的秋風,悄然撩開垂在他臉上的白發時,便能看到他滿臉的淒惶。他認真地聽著越來越尖銳的批判言詞,一句也不辯解,只唯唯諾諾地認罪。

  民主dang派的會議亦開得緊鑼密鼓。林嘉禾和李琛明當初的發言曾作爲樣板登過整風簡報,而現在,自然又成了他們反dang反人民最有力的材料。一場場的批判會如同秋天裏一場接一場的風雨,不歇氣地襲擊他們。李琛明一夜之間白了頭發,而林嘉禾眼裏的血絲,幾個月都退不下去。

  丁子恒面臨著莫大的考驗。無論讀多少“歸去來兮”以令自己內心平靜,他都無法回避這個考驗。這便是:他必須發言。因爲所有參加批判會的人都必須發言,這是一個立場問題。

  在總工室批判邱傳志和張雲庭時,丁子恒因平常與他們交往甚淡,人雲亦雲地作些不關痛癢的發言倒沒什麼,然而在民主dang派的討論會上,他卻實在無法對李琛明和林嘉禾開口。一個是他多年相知的老同學,一個是他從心裏頗爲欣賞的同仁。更重要的是,他並不知道他們有何反dang行爲,他覺得他們無非說了點實實在在的話。或許這些話有所不妥,但都是善意的。他們都是真君子,丁子恒想,這一點他可以用人格擔保。

  頭兩次會議,丁子恒像平常一樣,並不多話。但是,第三次的會上,便連續有幾人放下李、林二人不談,而點了他。說他是溫情主義,只因與右派有私人交情,便在大是大非面前三緘其口,不揭發不批判。有些同志尚能王顧左右而言他,而他丁子恒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是否和右派心息相通,彼此有什麼默契?

  丁子恒百口莫辯。他知道自己再不開口是不行的了。一連幾天他都猶如在火中煎熬,晚間在家,便來回地在屋裏踱步。因心意煩亂,踱步的節奏急促而沈重。有一天,住在樓下的人家受不了他沒完沒了的腳步,竟對著他家窗口喊叫起來:樓上的,能不能停下來!

  停下腳步的丁子恒躺在chuang上,長夜不眠。他的痛苦使得全家人惴惴不安,連三毛都不敢湊近,只隔著老遠呆望著神情憔悴的爸爸,不知世上發生了何等大事。

  這天,丁子恒終于發言了。說話前,他望著窗外一棵黃葉已然落盡的梧桐,傷感地想,良知便是這一片孤獨的樹葉,秋風吹起,想不墜落都不行。那麼就讓今日的秋風把我的良知吹落吧。

  丁子恒批判林嘉禾和李琛明的發言,雖不算尖銳凶狠,但他也的確不敢和風細雨。他用沒有任何感情se彩的語調,批判了林嘉禾,說林嘉禾有一次發言中曾經談過四個問題,其中有三個是反dang言論。林嘉禾在整風中抛出這些反dang言論,正說明了長期以來他對dang都是不滿意的。這必然有其曆史原因,應該從他的階級根源挖起。而在批判李琛明時,他作了一個揭發,他說李琛明曾同他說過,劉邦和朱洪武得天下後大殺功臣。而現在,功臣這樣多,若不能殺,又該怎麼辦?

  丁子恒未曾料到,他的這個揭發,竟引起劇烈反應,對李琛明的批判當即升級。這句話成爲他的重要罪證之一。如此後果,令丁子恒心亂如麻,他恨不能咬掉自己的she頭。兩個最可鄙的字從辭海裏跳到他的眼前:出賣。他自已被這兩個無情之字震撼得目瞪口呆。他甚至不敢去想曆史上扮演這種角se的人都有怎樣一副嘴臉。他只能如一個神經錯亂者一般,不間斷地想著同一句話: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

  批判會後的第三天,他在路上迎面碰到李琛明。他慾上前向李琛明作個解釋。雖然主動同李琛明說話,在丁子恒來說,也是風險,但丁子恒還是決定冒此一險。他想,這比他無時無刻地經受良心折磨要好。然而,李琛明對走到面前的丁子恒卻未予理睬,他把頭微微一扭,不屑地看他一眼,揚長而去。

  這道目光充滿蔑視和厭惡,有如一把犀利尖刀,直cha丁子恒的心靈,將他的自尊切割得鮮血淋漓,令丁子恒永生難忘。李琛明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路的盡頭,丁子恒卻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遠望他的離去。丁子恒知道,這道目光將永遠同他的噩夢糾纏在一起了。

  這天上午,吳思湘通知丁子恒到漢口飯店開一個三天時間的會議。丁子恒問他是否也去?吳思湘搖了搖頭,說:“我的批判會還沒有完。”然後又說,這是沿江十三省shui利部門的聯席會議,內容有三,一是shui土保持,二是防洪排漬,三是農業灌溉,非常重要。必須做詳細記錄,以便回來傳達。此外,丁子恒在會上要將江漢平原土壤調查情況對大家作一個彙報,並接受會議代表們的咨詢。

  丁子恒深深松了一口氣。他想他可以離開那些批判會,離開令他心驚膽戰的氛圍了。于是他鼓著勇氣向總院提出,需要時間准備彙報的材料。院裏同意他在會前一個星期集中精力整理材料。

  丁子恒在院圖書室一個僻靜的角落,呆了整整一個星期。其實,他對資料了如指掌,深信自己即使沒有任何資料,也能對所有咨詢對答如流。但是,他卻甯願坐在這幽暗的一角,以一種消磨時間的心態,來整理他所熟知的一切數據和文字。微黃的燈光下,資料架一排一排向後延伸,紙張和灰塵混合著散發出一gu令丁子恒熟悉的氣息。嗅著這種氣息,他內心生出踏實之感,就仿佛進到了他最應回去的家園。這個家園甯靜平和,足可令他疲憊的身心停泊其中,憩息,以及修複。

  他知道逃避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方式。但他的確沒有更好的法子離那個火氣沖天的批判會更遠一點。雖然肅反以及打老虎運動他也都經曆過,但卻沒有哪一次的氣氛像這次一樣令他倍感緊張和不安。他對這樣隔三岔五的政治運動感到深深的厭倦和膩味。他不知道非要讓自己卷入這一場場政治運動中,于guodang以及于他自己又有什麼意義。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個十分費解的問題。他常想,讓那些懂政治的人去搞政治,讓我們搞技術的人來修大壩;他們保證紅se江山永不變sedang的政權日益鞏固,我們保證江河洪shui永不泛濫,工廠農村有電有shui;他們維護guo家的和平和安甯,我們進行g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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