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紫千紅花正亂,
已失春風一半。
——北宋·李元膺《洞仙歌》
一個下雪的早晨,蘇非聰全家倉惶地離開了烏泥湖。這是離春節並不太遠的日子。
總院的意思原本是讓蘇非聰下放到三鬥坪工地,這其實是一個最輕的理。同室的張雲庭已送去了勞改農場,邱傳志下放到外業隊夥房。但蘇非聰仍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生活中沒有了自尊和驕傲,對他來說,猶如沒有了
和空氣。他用了自己最後一點勇氣,向院裏遞交了一份辭職報告,然後,決定帶著他的全家五口人和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返回老家。
蘇非聰一家人走的時候,丁子恒已去上班。丁子恒不知應該如何理這樣的局面,也不知送他和不送他會有怎樣的結果。他只能麻木著自己,采取一種聽憑自然的方式。他想如果他在家,他就送一送,如果正好他必須上班,他就只能去上班。但是當魏婉娴告訴雯穎他們定好了上午十點鍾的船票時,丁子恒還是松了一口氣。
雯穎頭天冒著風雪去頭道街給靜雅靜宜靜沁一人買了一件服,還買了幾種點心讓他們在船上吃。雯穎把這些東西交給魏婉娴時,魏婉娴哭了起來,雯穎亦淚
漣漣。她想起幾個月前兩人還倚著房門講著關于石評梅的詩,而轉眼間卻要互道別離。世事的變幻,竟全然不給她們半點預示。雯穎本是不信菩薩的,這一忽兒,她突然想,那天魏婉娴斥責了菩薩幾句,難道報應便應在今日?想罷她有些毛骨悚然。
魏婉娴哭完後,回到房間,拿出一本封面已泛黃的書,遞給雯穎,說:“這是石評梅的詩集,我以前好喜歡的。送給你作個紀念。我們走時,你一定不要送我們,連送到走廊上都不必。這輩子也許我們再也見不著了,可是我心裏會記得你們一家的。”
雯穎接過書,哽咽道:“我也會記得你們。”
三輪車抵達丁字樓門洞口時,雪下得很大。地面已經變白,北風卷著雪花嗚嗚地叫著。雯穎聽見蘇家人丁零哐啷擡物下樓的聲音,腳步十分雜亂。她沒有出去,一手抱著嘟嘟,一手摟著三毛,三個人站在窗口,隔著玻璃看著三輛三輪車載著他們一家人悄然而去。
三毛說:“蘇他們還會回來嗎?”
雯穎說:“不知道。”
三毛說,“是不是我跟靜沁吵架,蘇生氣了?”
雯穎說:“不是的,不關三毛的事。”
三毛說:“那爲什麼要走呢?其實我還是很喜歡靜雅和靜宜
的。就是靜沁有點討厭,可是她有時候對我也很好呀。我不想他們走。”
雯穎說:“也不想他們走,可是沒辦法呀。”
三毛說:“爸爸有辦法的,我知道。我們叫爸爸把他們留下好不好?”
雯穎說:“爸爸也幫不了,誰也幫不了。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三毛不高興地嘀咕了一句:“我還是不明白。”
玻璃窗便因雯穎的呵氣而變得汽蒙蒙。雯穎用
袖拭去
汽,但三輛三輪車已經全部從甲字樓後消失,眼前只剩下雪片在風中輕盈飛舞。
整個上午,雯穎都郁郁不樂。她無心做事,亦無心看書。中午,她草草地下了點面條,然後打發三毛和嘟嘟午睡,自己則趴在桌上,寫下了她平生的第一組詩。
當年化雪我南來,今朝落雪君東去。
從此雪化雪落日,便憂君家平安否。
人間多少傷心事,君知我知天不知。
卻將淚雨凝成雪,且歌且舞到幾時。
千裏長路待君行,煙茫茫居無定。
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總是輕。
寫完後,雯穎心裏更多幾分惆怅,她將詩夾在魏婉娴送給她的石評梅詩集裏。她想,不知魏婉娴在鄉下能做什麼,她那雙纖纖細手可以養蠶采桑嗎?可以秧割稻嗎?可以鋤地擔土嗎?可以砍柴燒竈嗎?可以應對鄉下的冷風冷雨和烈日酷暑嗎?倘若那些變故落在自己頭上,自己是否可以承擔得了呢?如此想著,雯穎有些毛骨悚然,淤積于心的惆怅便又濃縮成深深的憂傷。
丁子恒晚上回家,見了雯穎,第一句話便問:“蘇家走了?”
雯穎說:“走了。”
三毛說:“我看見蘇和靜雅
還哭了的。”
丁子恒心裏一抖,放下手上的包,走到右舍,推開虛掩的房門。裏面空無一人,惟屋中央有兩只大網籃,網籃裏整整齊齊地放著蘇非聰的書。丁子恒仿佛聽見那些厚厚的精裝本在這空寂的房間裏訴說孤單。嗜書如命的蘇非聰把什麼都帶走了,卻惟獨扔下了書。丁子恒一陣茫然。他走到網籃跟前,發現最上層的書上放了張紙條。丁子恒拿起紙條,打了開來。
紙條是蘇非聰留給丁子恒的。上面說,因爲三輪車少來了一輛,所以兩只盛書的網籃暫時先放你,有機會我會派人來取,如果沒機會就隨便
理了吧。“多書者多輸也,書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是蘇非聰最後的一句話。
丁子恒怅然環顧四壁空空的房間,將手中紙條撕成碎片。他推開窗,順手一揚,碎紙片立即跟飛揚的雪花溶爲一。
烏泥湖六戶右派,除去丁字樓蘇非聰家辭職返鄉外,還有三戶被命令限期搬出烏泥湖樓房。
甲字樓吉迪成全家搬去陸工地;
庚字樓李琛明舉家遷至湖南安鄉文站;
辛字樓沈佳士搬到他太太任教的電學院。
王唯康和林嘉禾兩家,因王太太肖芝亦是本院工程師,林太太邢紫汀是俱樂部的藝術指導,故經再三交涉,又經院辦批准,得以留下。
當最後幾戶右派在烏泥湖居民關注的目光下,陸續離開時,春天已經悄然來臨。
春節剛過,天氣還是冷飕飕的。器材室工程師吳松傑一家搬到了烏泥湖丁字樓上右舍。
搬家的那天,吳松傑的太太李樂雲款款地走到左舍。雯穎見之,忙上前問,是不是需要幫助。李樂雲沒有答話,只是將左舍的兩個房間以及廚房和衛生間望了望。斯時正是下午,太陽光越過衛生間的窗口,落在大便池通往小便池的臺階上。李樂雲自語道:“唔,我們右邊要好一些,這邊西曬。”說罷又款款返回,依然沒有理會雯穎。雯穎便有些不悅,扭頭進了自己的屋子。想起才剛幾天,蘇家的屋子便換了主人,而且來的這家給她的感覺一點也不好,便頗覺怅然。
吳松傑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吳安林,比二毛小一歲,一個叫吳安森,比三毛大一歲。吳安林上樓來便找了支粉筆,刷一下在走廊中間劃了一道白線,然後高聲宣布道:“線右邊是我家的地盤,除了我家的人,誰也不許越過。”
看著他們搬家的二毛趕緊說:“……
烏泥湖年譜1958年(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