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上海的炎熱,據說爲數十年來所沒有過。溫度高的時候,達到一百零幾度,弄得龐大煩雜的上海,變成了熱氣蒸人焦爍不堪的火爐。富有的人們有的是避熱的工具——電扇,冰,兜風的汽車,深厚而涼的洋房……可是窮人呢,這些東西是沒有的,並且要從事不息的
作,除非熱死才有停止的時候。機器房裏因受熱而死的工人,如螞蟻一樣,沒有人計及有若幹數。馬路上,那熱焰蒸騰的馬路上,黃包車夫時常拖著,忽地伏倒在地上,很迅速地斷了氣。這種因受熱而致命的慘象,我們不斷地聽著見著,雖然也有些上等人因受了所謂暑疫而死的,但這是例外,可以說是鳳毛麟角罷。
不是資産階級,然而又不能算爲窮苦階級的我,這時正住在m裏的一間前樓上。這間前樓,比較起來,雖然不算十分好,然而房子是新建築的,倒也十分幹淨。可是這間前樓是坐東朝西的,炎熱的日光實在把它熏蒸得不可向迩——這時這間房子簡直不可住人。我日裏總是不落家,到尋找納涼的地方,到了深夜才靜悄悄地回來。
我本沒有搬家的念頭。我的二房東夫妻兩個每日在黑籍裏過生活,吞雲吐霧,不幹外事,倒也十分寂靜。不料後來我的隔壁——後樓裏搬來了兩個唱戲的,大約是夫妻兩個罷,破壞了我們寂靜的生活:他們嬉笑歌唱,吵嘴打罵,鬧得不安之至。我因爲我住的房子太熱了,現在又加之這兩個“寶貨”的擾亂,就是到深夜的時候,他們也不知遵守肅靜的規則,于是不得不做搬家的打算了。半無産階級的我在上海一年搬幾次家,本是很尋常的事,因爲我所有的不過是幾本破書,搬動起來是很容易的。
c路與a路轉角的t裏內,我祖定了一間比較招風而沒有西曬的統樓面。房金是比較貴些,然而因爲地方好,又加之房主人老夫妻兩個,看來不象狡詐的人,所以我也就決定了。等我搬進了之後,我才發現我的房東一家共有七口人——老夫妻兩人,少夫妻兩人及他倆的兩個小孩,另外一個就是我所憶念的淑君了,她是這兩個老夫妻的女兒。
淑君的父是一個很忠實模樣的商人,在某洋行做事;她的哥哥是一個打字生(在某一個電車站裏罷?),年約二十幾歲,是一個謹慎的而無大企業的少年,在上海這一種少年人是很多的,他們每天除了自己的職務而外,什麼都不願意過問。淑君的嫂嫂,呵,我說一句實話,我對她比較多注意些,因爲她雖然是一個普通家庭的婦女,可是她的溫柔和順的態度,及她向人說話時候的自然的微笑,實在表現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
,雖然她的面貌並不十分美麗。
我與淑君初見面的時候,我只感覺得她是一個忠厚樸素的女子。她的一雙濃眉,兩只大眼,一個圓而大的,雖白淨而不秀麗的面龐,以及她的說話的聲音和動作,都不能引人起一種特殊的,愉快的感覺。看來,淑君簡直是一個很普通而無一點兒特出的女子。呵!現在我不應當說這一種話了:我的這種對于淑君的評判是錯誤的!“人不可以貌相,海不可以鬥量,”真正的令人敬愛的女子,恐怕都不在于她的外表,而在于她的內心罷!呵,我錯了!我對于淑君的評判,最不公道的評判,使我陷入了很深的罪過,而這種罪過成爲了我的心靈上永遠的創傷。
我搬進了淑君家之後,倒也覺得十分安靜:淑君的父和哥哥,白天自有他們的職務,清早出門,到晚上才能回來;兩個小孩雖不過四五歲,然並不十分哭鬧,有時被他倆的祖母,淑君的母
,引到別
去玩耍,家中見不著他們的影子。淑君的嫂嫂,這一個溫柔和順的婦人,鎮日地不聲不響做她的家務事。淑君也老不在家裏,她是一個小學教員,當然在學校的時候多。在這種不煩躁的環境之中,從事腦力工作的我,覺得十分滿意。暑熱的炎威漸漸地消退下去了,又加之我的一間房子本來是很風涼的,我也就很少到外邊流
了。
在初搬進的幾天,我們都是很陌生的,他們對我尤其客氣,出入都向我打招呼——這或者是因爲他們以爲我是大學教授的緣故罷?在市儈的上海,當大學教授的雖然並不見得有什麼尊榮的名譽,然總是所謂“教書先生”“文明人”,比普通人總覺得要被尊敬些。淑君對于我並不過于客氣,她很少同我說話,有時羞答答地向我說了幾句話,就很難爲情地避過臉去停止了,在這個當兒完全表現出她的一副樸真的女的神情。當她向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含羞帶笑地先喊我一聲“陳先生!”,這一聲“陳先生!”的確是溫柔而婉麗。她有一副白淨如玉一般的牙齒,我對于她這一副可愛的牙齒,曾有幾番的注視,倘若我們在她的身上尋不出別的美點來,那麼她的牙齒的確是可以使她生
的了。
我住在樓上,淑君住在樓下,當她星期日或有時不到學校而在家裏的時候,她總是彈著她的一架小風琴,有時一邊彈一邊唱。她的琴聲比她的哥聲要悠揚動聽些。她的音調及她的音調的含蓄的情緒,常令我聽到發生悲壯蒼涼的感覺;在很少的時候她也發著哀感婉豔刺人心靈的音調。她會的歌曲兒很多,她最愛常彈常唱的,而令我聽得都記著了的,是下列幾句:
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我;
世界上沒有人憐愛我;
我也不要人知道我;
我也不要人憐愛我;
我願抛卻這個惡濁的世界,
到那人迹不到的地方生活。
這幾句歌詞是原來就有的呢,抑是她自己做的?關于這件事情,一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當她唱這曲歌的時候,我只感覺得她的音調是激亢而顫動的,就同她的全身,全血管,全心靈都顫動一樣,的確是一種最能感人的顫動。她的情緒爲悲憤所激蕩著了,她的滿腔似乎充滿了悲憤的。我也說不清楚我聽了她這曲歌的時候,我是對于她表同情的,還是對于她生討厭心的,因爲我聽的時候,我一方面爲她的悲憤所感動,而一方面我又覺得這種悲憤是不應當的。我雖然是一個窮苦的流
的文人,對于這個世界,所謂惡濁的世界,十分憎恨,然而我卻不想離開它,我對于它有相當的光明的希望。……
我起初是在外面包飯吃的,這種包飯不但價錢大,而且並不清潔,我甚感覺得這一種不方便。後來過了一些時,我在淑君的家裏混熟了,先前客氣的現象漸漸沒有了,我與淑君也多有了接近和談話的機會。有一天,淑君的母向我說道:
“陳先生!我看你在外邊包飯吃太不方便了,價錢又高又不好。我久想向你說,就是如果你不嫌棄我們家的飯菜不好,請你就搭在我們一塊兒吃,你看好不好呢?”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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