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史諾家,在滂淪大雨中驅車前往醫院。那所醫院是一棟四層樓高的泥建築,占了整整一條街,四周圍繞著許多小診所和醫學行政大樓。大廳裏的一位義工跟我說蔔賀太太現在可以見訪客了,並且告訴我她四樓病房的號碼。
我在上樓之前,先到解剖部走了一趟。解剖部的辦公室兼實驗室設在一樓的盡頭,要穿過一條裝著一排排暖氣管路、漆綠得病態的長廊。辦公室的門上挂著一個牌子:“未經授權,請勿入內”。
一個表情堅毅、穿著白罩袍的人跟我打招呼,態度冷淡而客氣。他桌上的名牌寫的是:“奚克思醫生”。他跟我說,禮歐·蔔賀的屍
還沒送到,不過應該就快到了。
奚克思醫生角質鏡框背後的眼睛,顯現出一種職業上的熱情。
“我知道他的屍還留下不少骨骸。”
“的確不少。你應該找一找有沒有槍傷,特別是頭部。我跟幾個證人談過,他們認爲他是在那裏被人用槍打死的。不過我的證人不是完全可靠,所以我們需要具的證據。”
“這就是我的職責所在。通常我從死人身上知道的事比活人多。”
“史丹·蔔賀的屍還在這裏嗎?”
“在太平間裏。你想看嗎?”
“我已經看過了。我想問清楚他的死因。”
“他是刀傷致命,被砍了好幾刀,凶手用的是一種長刃。”
“從前面還是後面?”
“前面,刺在腹部;他的頭顱底部也被鋤頭敲過。”
在搭往四樓的電梯裏,我幾乎嫉妒起奚克思醫生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證人來。他們已經擺了謊言,不再傷害人也不再受傷害。
我到護理站登記探訪,護士說蔔賀太太現在好多了,不過我的會客時間還是應該限製在十分鍾左右。
我在蔔賀太太私人病房的門上輕叩了幾下,她應聲叫我進去。房裏滿是鮮花,有當季的,有非當季的——玫瑰、康乃馨、進口紫丁香;梳妝臺上的花瓶裏則著黃
仙,一張萊恩·柯帕奇的名片靠在瓶緣上。
氤氲濛濛的窗邊,伊莉·蔔賀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她穿著一件彩缤紛的睡袍,似乎和房裏的鮮花相輝映,看起來精神很好。可是她的眼神裏有一種根本的絕望,使我一時難以啓口。
倒是她先開了口:
“是亞契先生吧?很高興見到你,讓我有機會謝謝你。”
我很訝異。
“爲什麼要謝我?”
“爲我孫子的平安歸來。他母前不久才打電話給我。現在我的兒子……我兒子史丹已經死了,我只剩下龍尼了。”
“龍尼是個好孩子,而且他看起來會恢複正常的。”
“你是在哪裏找到他的?我媳婦也不清楚。”
我詳細道出我的周末經曆,最後下了結語:
“不要太責怪那個女孩。她眼見到你兒子被殺,把她給嚇壞了。她只想到要解救龍尼。”
我想起我說過,蘇珊曾經目睹兩樁謀殺,前後相隔十五年。于是我自問:如果蔔賀太太殺了她丈夫,她是不是也可能殺了她兒子,或是找人把他殺了?我發現這話我問不出口。她對我的感激之情只算淺淡,而且在這擺滿慰問鮮花的房間裏,這樣的問題實在難以大剌剌問出口。
還好蔔賀太太就像一般的證人一樣,自己起了個頭。
“我想我真的不了解那個女孩。你說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蘇珊·葛蘭多。”
“她跟我兒子和孫子在山上做什麼?”
“我猜是想了解過去。”
“我不大懂,我今天腦筋很笨。”她的聲音與眼神都透著不耐。
“蘇珊以前到過山上,”我說。“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孩。有天晚上,她跟她母一起上去過。也許你還記得她母
。她母
娘家姓尼克森,名字是瑪蒂。我相信她曾經在你家做過事。”
她眼裏、聲音裏的不豫之更深了。
“你都跟什麼人談過了?”
“我跟好幾個人都談過,你大概是我名單上的最後一位。我希望你能幫我重新拼湊出十五年前的那一晚,以便了解山上木屋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搖頭,依舊半側著臉。窗上映出她的側影,襯托著雨霧朦胧的城市背景,她的頭像個鑲嵌于其中的古典浮雕。
“抱歉,我大概幫不上忙。我當時不在場。”
“可是你的先生在,蔔賀太太。”
她猛然轉過頭來。
“你怎麼會知道的?”
“他從來就沒能離開過那地方。他在那裏被人槍殺,又被入埋在那裏。我們今天下午挖出他的屍來了。”
“我懂了。”她沒告訴我她明白了什麼,可是她的眼眸似乎因而變得更冷更小,臉龐的棱骨也愈加分明,仿佛在模仿她死去丈夫的模樣。“那麼,一切都結束了。”
“還沒有完全結束。”
“對我來說是結束了。是你告訴我,我生命裏的兩個男人都死了——我的先生和我的兒子;是你告訴我,我最珍貴的一切全都失去了。”
她努力想扮好一個悲劇的角,可是她的兩面
格使得她的演出言行不一。她說的話聽來誇張而空洞,不禁使我想起她描寫她父
時,在書寫紙上歪歪斜斜、瀕臨崩潰邊緣的那些矛盾字句。
“我認爲十五年前,你早就知道你先生已經死了,而且被埋了起來。”
“你胡說!”可是她的雙重格依然在她的聲音裏揮之不去,仿佛她正在仔細聆聽自己念著臺詞。“我警告你,要是你膽敢公開做這樣的控訴——”
“蔔賀太太,我們的談話是很隱秘的,所以你不必跟我裝模作樣。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跟你先生吵架,隨後跟在他後頭去了山上的木屋。”
“你怎麼知道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她在玩一個罪犯常耍的把戲,也就是反問法問者,讓事實真相就如羽毛球般被拍來拍去,終至拍得無影無蹤。“你到底是哪裏聽來的馬路消息?是蘇珊·葛蘭多告訴你的?”
“有一部分是。”
“她根本算不上是個可靠的證人。從你剛才告訴我的話聽來,我想她心理上有毛病;而且她那時候頂多不過三四歲,這整件事一定是她自己的幻想。”
“三歲小娃兒也有記憶,而且他們聽得見,看得到。我有相當有力的證據,證明她當時的確在山上木屋裏,而且看到或聽到了槍聲。她說的話跟其他我知道的事情相吻合,而這其實也可以用來解釋她爲什麼心理上會出問題。”
“你承認她心理有問題?”
“她一直有個心結解不開來。說到心結,我懷疑史丹也目睹了槍殺。”
“不可能!他不可能看到的!”
她倒抽一大口氣,呼吸清晰可聞,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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