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凱西留在那兒繼續把埋車的洞挖深挖大,我自己則從學校裏打電話到警長兼驗屍官的辦公室。然後我開車下山,又到佛茲·史諾家走了一趟。
是佛茲自己應的門,這倒有點出乎我意料。他穿著一件咖啡的舊羊毛衫、家常褲,腳下著一雙破球鞋。他弓著雙肩,眼睛矇矇眬眬的,仿佛這個周末有一世紀那麼長,讓他陡然老了許多。
他笨拙的身軀不情不願地堵在門口。
“我不應該讓任何人進來的。”
“昨天是你自己想跟我談的。”
“有嗎?”他好像拼命在回想。“可是要是我跟你說話,我會殺了我。”
“我想不會,佛茲,反正秘密已經揭開了。我們剛剛把禮歐·蔔賀的屍挖了出來。”
他沈滯的眼神移上我的臉,好像努力想從我的眼裏讀出他的命運;而我在他眼裏讀到的卻是一個充滿恐懼、迷惘、憂煩的未來,一如他的過往。
“我可不可以進來坐一下?”
“好吧。”
他讓我進了屋子,然後關上我身後的門。他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仿若光是關門這個動作就讓他耗盡了力氣。
“你昨天跟我說,是你把蔔賀先生埋掉的,我還以爲你說的是史丹。可是你指的是他爸爸禮歐,對不對?”
“是的,先生。”他四張望這空空洞洞的客廳,仿佛他母
隨時會跳出來喝止他似的。“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現在我就得爲此受苦受罪。”
“禮歐·蔔賀是你殺的嗎?”
“我沒有殺他,先生。我只是用我的推土機把他埋下去,那時候他已經死了。”
“是誰叫你去埋的?”
“艾爾。”
他點頭表示自己說的是實話,然後又望望我,看我相不相信他。我沒表示相信,也沒表示不相信。
“是艾爾逼我去的。”他又說。
“他怎麼逼得了你?”
“我很怕他。”
“除了怕他,你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佛茲搖搖頭:
“我根本不想埋掉他。我緊張得要命,最後連機器都開動不了,艾爾就想辦法自己把車開回停車場。可是他掉到路旁的溝裏去了,他們抓到他和車子,就把他送回去坐牢了。”
“可是你卻沒事?”
“我那時候真的以爲我會被開除,然後被送到療養院去。可是他們一直都沒發現蔔賀先生的事。”
“你知道你跟艾爾做的事嗎?”
“我想她知道吧。我告訴她了。”
“你是什麼時候告訴她的?”
他想了想說:
“昨天,我想是昨天。”
“是在我來你家之前,還是之後?”
“我不記得了。”佛茲神情緊張。“你一直來我家一直來我家,害我的記憶都跳來跳去。我一直想到那些挖墓的人在埋我爸爸的情形。”
“挖墓的人在埋你爸爸?”
“對啊,他們在墓園埋他下去的時候,我聽到泥土撲通撲通掉在棺材上面的聲音。”
他的臉上出現淚滴,仿佛他的臉是吸劑,可以從空氣裏吸收
氣。
“你是在我來你家之前還是之後告訴你的?”
“之後,我想是之後,是你來我家之後。她說要是我敢跟任何一個人說,他們就會馬上送我去坐牢。”
他低下亂發糾結的腦袋,然後目光在我身上由下慢慢往上移。
“現在他們會把我送去坐牢嗎?”
“佛茲,我不知道。你確定禮歐·蔔賀不是你跟艾爾殺的?”
這個念頭似乎嚇倒他了。
“我們爲什麼要殺他呢?”
我可以想出好幾個原因:禮歐·蔔賀一直運氣很好,他們一直運氣很背;他娶了地方上最有錢的女人當老婆,又和最漂亮的女孩子搞七撚八,把她弄大了肚子,可是卻讓艾爾跟佛茲背黑鍋。
我的沈默讓佛茲警覺起來。
“我發誓我沒有殺他。我可以用《聖經》發誓。”桌上真有一本《聖經》,于是他把手放在它黑布面的封皮上。“你看,我用《聖經》發誓。我這輩子從來沒殺過人,我連設陷阱抓小栗鼠都不喜歡,連摔死蝸牛都不願意,它們全都有感覺啊!”
他又嗚嗚大哭起來,或許是有感于蝸牛的死和小栗鼠所承受的痛苦。在他淚泛濫的哭泣聲中,我聽到街上有車聲,于是從前窗往外看。一部白
舊車在路邊我的車後停下。史諾太太鑽出車門,懷裏抱著一個厚重的大紙袋。她穿著長褲,外面罩著雨
。
我走到屋外,把身後的佛茲關在裏面。他母一看到我,倏然停下腳步。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剛剛跟你兒子談過話。”
“我就是不能離開我家一步!你就不能不來騒擾他嗎?”
“我哪有騒擾他?佛茲跟我說,禮歐·蔔賀的屍是他埋的。我知道他也告訴你了,所以我們不要再爭論此事。”
“胡說八道!他是在胡說八道!”
“我想不是,”我說。“今天下午我們把禮歐·蔔賀挖出來了。雖然我們還不確定,不過我想他已經死了十五年了。”
“你是說,我兒子一直都知情,可是卻沒告訴我?”
“他昨天不就告訴你了嗎?”
她咬咬。
“他是告訴了我,可是我還以爲是他自己亂編的故事。”她的臉龐警覺似地一亮。“或許他真的是自己亂編的,他的腦袋瓜裏總是有一大堆故事。”
“史諾太太,那個死人可不是他自己捏造出來的。”
“你確定那個人就是蔔賀船長?”
“相當確定。屍是在他紅
的保時捷跑車裏找到的。”
“你是在哪裏找到他的?”
“差不多就在史丹被埋的地點的正下方。史丹被殺的時候,正在挖他父的屍
。不管誰是凶手,那人或許就是用槍殺了他父
的人。”
“你是說佛茲是凶手?”
“我不敢講得這麼肯定。不過如果蔔賀船長若真如他所說是他埋下去的,那他就是從犯。”
“這表示他得去坐牢?”
“很可能。”
她露出驚駭的表情,整個瘦削的臉繃得緊緊的,像是已經預見了自己的死亡。我這才明白,她和她兒子的命運是如此緊密相系。
她一句話也不說地站了好一陣子,眼光在街道上來回睃巡,像是挑戰那些膽敢同情她的鄰居。而街上除了幾個還不懂得關心這種事的孩童之外,一個人影也不見。
雖然才剛過正午不久,可是天已經暗下來。我擡頭看看天空,團團黑雲滑過天際迅速移動,黑雲下的城市看來既明亮又怪異,有幾滴雨開始落在人行道上,也落在我和史諾太太的頭上。
那個沈重的褐購物袋眼看就要從史諾太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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