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二月十日,嚴寒的早晨,莫斯科一幢大樓裏響起了一聲沈悶的槍聲。但是,槍聲沒有傳到喧囂的街上,而被這座堅實的大樓吞沒了。這是一幢牆壁很厚的樓房。牆上塗著厚厚一層泥灰,地基打得很深,地板也相當結實。樓房的窗戶很象城堡的炮口,還有橡木大門。大樓是上一世紀八十年代莫斯科一位百萬富翁出資建造的,後來交給一家慈善醫院使用。
被槍聲驚醒了的涅斯捷洛夫一下子跳下,伸腳穿上拖鞋,看看牆上的挂鍾,正指八點半。他推開放著一本尚未讀完的書和吃剩下的晚飯的小桌子,披上睡
,開門探出腦袋。走廊裏一片寂靜。他屏息靜聽,又向鄰居的房門走了幾步,當想到自己還穿著睡
時,立即又轉了回來。
恐懼心情緩和了一些,涅斯捷洛夫覺得這是幻覺,並沒有人開槍,也可能是自己做夢。近來他常常作惡夢,醒來後好半天睡不著,一直到天亮才能忘記惡夢。惡夢使他心情煩躁,精神恍惚,有時感到非常苦惱,簡直難以擺。這是在前線時嚴重腦震蕩留下的病根,經常犯病,往往搞得自己很難自信。耳朵裏哪來的槍聲呢?他還很清晰地記著這一短促的聲響。難道是做夢嗎?在這條走廊裹住著他的朋友,法醫教研室女助教季娜伊達和助教鮑裏涅維奇。他們是應當聽到這一槍聲的,可誰也沒有動靜。難道還在睡覺?未必。再過半小時教研室就該開始工作了。他自己也該去上班。不管怎樣,他還是應當去敲敲門,問問他們出了什麼事,再道聲“對不起”就行了。
半明半暗的走廊裏寂靜無聲。從鮑裏涅維奇房間半開著的門看到地板上有一線光亮。涅斯捷洛夫伸手慾敲門,但想到,鮑裏涅維奇肯定會譏笑他的幻覺,弄不好要到教研室去講,他又垂下了手。他剛想要回去時,突然聞到一火葯味。涅斯捷洛夫打開門迅速看了看屋子,猛地渾身顫抖起來,他看到鮑裏涅維奇躺在椅子和寫字臺之間的地板上,右手拿著“那幹”式手槍,腳邊臥著他的愛犬——愛爾蘭種小狗。
涅斯捷洛夫撲上去按按脈搏,摸不到;他俯身貼近部一聽,嚇呆了。他兩眼盯著死去的朋友不忍離開。死神雖末改變朋友的模樣,但已經打上死的印記。額頭和雙頰蒼白無
,口微微張開,就象一句話尚未說完,兩眼圓睜,但毫無光亮。這種目光要比他左太陽穴上的傷口更能說明他已死亡。
涅斯捷洛夫看到朋友尚未喝完的一杯茶、不久前還在冒煙的香煙和他手寫的字。涅斯捷洛夫以觀看寶貴遺物的心情看著這些東西。他若有所失地看著朋友生前周圍的一切。他很想翻一翻格子封面的講義夾,摸一模老式軟椅的椅背,還有一個瓷器小擺設——吹笛子的小牧童。但他懂得,在偵查員到來之前無論如何是不行的,只好作罷。
他看到屍感到驚恐,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他對死亡的慘象已司空見慣了。作爲法醫鑒定,屍
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無論是躺在解剖臺上的屍
外貌,還是死者的年齡,都不會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注意解剖的部位,死亡的內在原因。弄清死亡的原因是他唯一的目的。死者的家屬,偵查員,還有站在解剖手術臺周圍的大學生都等待著揭示死亡的原因。在涅斯捷洛夫看來,鮑裏涅維奇還不是屍
,就象科洛科洛夫教授說的:“不是屍
,而是長眠者。”他不是別人,而是
人;不是死人,而是永遠活在心裏、記在腦中的人。只有在刹那間失去自己的同學,事業上的同行、戰友的人,才能理解涅斯捷洛夫這時的心情……
那是在一九四二年。命運把兩個醫科大學生鮑裏涅維奇和涅斯捷洛夫抛到了戰場。他倆都在鮑裏涅維奇的朋友安德烈·克連諾夫指揮的、在頓河羅斯托夫作戰的連隊中。那時鮑裏涅維奇三十一歲,涅斯捷洛夫三十歲。
在戰鬥最艱苦的一天,部隊不得不撤下來以後傳出一個消息,說鮑裏涅維奇失蹤了。這個消息在戰士中不胫而走。人們上午還看見他手持沖鋒槍在左翼戰鬥。難道他負了傷,或是犧牲了?連長命令部隊搜索。
鮑裏涅維奇與部隊相隔只有幾百米,但沒有找到他。撤退時他耽擱了,只剩下兩盤子彈,在一個房頂已被掀塌的茅舍裏與敵人周旋。當敵人出出入入時很難在幹草堆中藏身。敵人把傷員擡進茅舍,運出彈虱幹草堆旁邊就是敵人架設的電話和通訊兵。
當德人離開茅舍後,鮑裏涅維奇爬上閣樓,從窗戶向外朝敵人開槍,把炮火引到自己這邊來。他一槍一槍地點射,給敵人造成不小的傷亡。當兩盤子彈打完後,鮑裏涅維奇才開始往回跑。他從茅舍中看到有一批敵人埋伏在山谷裏,另一批敵人在迅速後撤。看來敵人撤退是要誘使克連諾夫的部隊上當,以便殲滅。他想到應當及時報告自己的部隊,以防誤入埋伏。
分頭找的裏涅維奇沒有結果,涅斯捷洛夫得到連長的允許,深入敵人陣地,希望找到戰友,救他歸隊。涅斯捷洛夫在離茅舍不遠的地方發現了手持沖鋒槍的戰友。他的子彈也打完了,于是,他倆一起往自己的陣地爬去。不巧一顆流彈打中了涅斯捷洛夫。負了傷的涅斯捷洛夫堅持不讓戰友管他,他只說:“快回去告訴連長,這裏危險……別管我。”他還對鮑裏涅維奇說:“每一分鍾都很寶貴。你要是救我,同志們就會遭殃。”鮑裏涅維奇沒有同意,給他包紮好後背起他,爬回了自己的陣地……
現在救他的朋友已死,而涅斯捷洛夫卻無法伸出援助之手使他免于死亡了。
涅斯捷洛夫想去打電話把這裏發生的事報告值班偵察員,忽然想起鄰居季娜伊達,她應當聽到槍聲,她就住在鮑裏涅維奇隔壁,只隔著一堵薄薄的隔牆。他去敲她的門,開始輕輕地敲,接著又使勁敲,又拉動門把,門鎖著,沒有動靜。涅斯捷洛夫俯耳在鑰匙孔裏聽了聽,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來她房間裏沒有人。他又去打電話,這時突然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接著走廊裏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涅斯捷洛夫的心抨抨地跳著,冰涼的手握著電話筒呆住了。耳朵裏聽到電話裏的響聲,心跳得更厲害了,也沒有聽清楚走廊裏的腳步聲和樓下彈簧門的聲音。
話筒裏一直在喊:“喂,喂!”涅斯捷洛夫清醒過來,想起自己是給值班偵查員打電話,喘著氣說道:
“我是涅斯捷洛夫。這裏發生了一起自殺……趕快來人。”
他自信告訴了死者的地址和姓名後,才離開電話機。他忽然又想到趕快追上季娜伊達,不然她上了電車就追不上了。他肯定自己聽出走廊裏是她那皮鞋咯吱咯吱的聲響。他敲她的門時她沒有開門,她是爲了不碰到他而偷偷溜走的。剛……
法醫宿舍的槍聲第1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