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白鹿原第32章上一小節]父,你說個確切時間,啥時候能寫成?我再來取。”朱先生說:“你來時再帶兩個團丁,甭忘了拿一條麻繩。”白孝文不解地問:“帶那做啥?”朱先生平靜地說:“你們在一個窩裏咬得還不熱鬧?還要把我這老古董也拉進去咬!你快裝上現洋走吧!你給嶽書記說,五百大洋買我這根老筒子槍的買賣爛包羅……”
朱先生對黑娃敘說完這件不尋常的事,接著說:“我把看守大門的張秀才也打發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獨一個了。我從早到晚坐在院子裏等著人家來綁我,大門都不上關子。你剛才進來,我還以爲孝文領著團丁綁我來了呢!”黑娃默然無語地搖搖頭,隨後把話題岔開:“先生請你再給我指點一本書。”朱先生說:“噢!你還要念書?算了,甭念了。你已經念夠了。”黑娃謙恭地笑著:“先生不是說學無止境嗎?況且我才剛剛入門兒。”朱先生說:“我已經不讀書不寫字了,我勸你也甭念書了。”黑娃疑惑地皺起眉頭。朱先生接著說:“讀了無用。你讀得多了名聲大了,有人就來拉你寫這個宣言那個聲明。”黑娃悲哀地說:“我只知你總是向人勸學,沒想到你勸人罷讀。”朱先生說:“讀書原爲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已而去正人正世者,無一不是盜名欺世;你把念過的書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讀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強先生,又把話題轉移:“有一句話要轉告先生,兆鵬走了。”朱先生表現詫異的神情:“到哪裏去了?”黑娃:“延安。”朱先生隨口說:“唔!歸窩兒去了。”
黑娃從坐著青石凳站起來,從腰裏襯口袋掏出一本書來說:“兆鵬走時讓我送給你,是毛澤東寫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擺擺頭:“我剛才說過,不讀書不寫字了,誰的書我都不讀了。”黑娃說:“這書我看了,寫得好。先生可以了解毛家的治
策略。”朱先生說:“毛的書我看過,書是寫得好,人也有才。可孫先生也有才氣,書同樣寫得好,他們都是治
興邦的領袖。可你瞅瞅而今這個
飛狗跳牆的世道,跟三民主義對不上號嘛!文章裏的主義是主義,世道還是兵荒馬亂
飛狗跳……”黑娃悄聲說:“聽說延安那邊清正廉潔,民衆愛戴。”朱先生說:“得了天下以後會怎樣,還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鬥起膽子問:“先生依你看,他們能得天下不能?”萬萬料想不到,朱先生斷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毛的。”在黑娃的印象裏,朱先生掐指算卦總是用一種隱晦朦胧的言辭,須得問蔔者挖空心思去揣測,從來也不給人直接做出有與無是或否的明確判斷,何況如此重大的
家未來局勢的預測?于是陡增了興趣和勇氣:“先生的憑證?”朱先生輕松地說:“憑證擺在人人面前,誰都看見過,就是
旗。”黑娃奇怪地問:“
旗?”朱先生爽朗地說:“
旗上的青天白日是
民
不是?是。可他們只是在空中,滿地可是紅嘛!”黑娃醒悟後驚奇地叫起來:“這個
旗我看了多少回卻想不到這個……”朱先生也哈哈笑起來:“兆謙呀,你只作耍笑罷了。這是我今生算的最後一卦。”
黑娃仰慕地瞅著朱先生,老人的頭發全部變白,像一頂雪帽頂在頭上;眉目上豁朗透亮,兩只眼睛澄如秋平靜碧澈;瘦削的臉頰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高聳;鼻翼和嘴角兩邊的弧形皺折從長到短依次遞減,恰如以口爲中心往兩邊蕩開的
紋;兩只耳輪也變得透亮,可以看見纖細的血管;整個面部的膚
顯現出白皙透亮的奇異
澤,像是一條排泄淨盡穢物正要上蔟吐絲網繭的老蠶。黑娃誠懇地說:“先生的頭發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來還沒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蠶老一時嘛。”黑娃再三叮囑朱先生保重:“我過一段再來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說:“免了吧,你甭來了。你再來我就不理識你,不跟你說話了。”
第二天午飯後,石印館老板送來十套剛剛印出的《滋縣志》。藍
硬質紙封皮,二十九卷分裝成五冊。朱先生接住散發著墨香氣味的志書,折膝跪拜在地:“請受愚夫一拜。”石印館老板慌忙攙扶起朱先生,嚇得臉都黃了:“天爺爺,我這號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潛然淚下:“我在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辦成了,我就等著書出來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進縣府,新任的縣長認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認識縣長。因爲事頻仍,新來滋
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縣賢達紳士,一來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糧征捐征丁的軍務大事當中。新任縣長姓鞏,臉上有稀稀拉拉幾粒麻點,一看見朱先生,劈頭就問:“你是哪個聯保所的?壯丁征齊了沒?”朱先生笑笑說:“我不在聯上,也沒在保上,我在書院編縣志。”鞏縣長自覺鬧下誤碼會:“那你去編你的縣志,到這兒亂串啥哩!”朱先生說:“縣志編完了要付印,給編纂先生的工錢也該清了,請你給撥一點經費。”鞏縣長脖子一仰:“哪裏有錢呀?”朱先生說:“用不了多少錢,少買兩杆槍就足夠了。”鞏縣長瞪大眼睛問:“你說這話味氣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氣?”朱先生笑著說:“鞏縣長快甭說傻話,共産
要聽見你這話該興蹦了!”隨之用求乞的聲調說:“你指縫松一下漏幾個零錢給我印書,不過少買兩杆槍嘛!”鞏縣長已不耐煩:“你閑得沒事幹啦,編什麼縣志!也不睜眼看看時勢?你快走吧,我還忙著!”朱先生紅著臉說:“你把轟出房子,你真是個好縣長。我還沒給人攆過,今日真是萬幸!”
朱先生還不死心,于無奈中找到石印館,對老板說:“你算一下得多少錢?”老板說:“我印先生的書不賺錢,過去印過幾回不賺,這回還不賺。可當今紙張油墨都漲得翻了幾個筋鬥了。”朱先生說:“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不摸算盤不算賬:“印的越少越賠錢。”朱先生便向老板學說了被鞏麻子轟攆出來的恥辱,特意說明此稿凝聚著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縣最新資料的集結,生怕火燒
淋鼠啃失傳了,現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時再擴印。朱先生說:“你不算賬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裏沒錢。我伐書院一棵柏樹送你百年之後作枋板,在我乍是頂賬,在你算是義舉。”老板左手一揮,就顯得幹脆豪:“不說了,啥話也不說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時間,自把八套縣志分頭送給編纂過它的八位先生,終于了卻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
縣的山區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書的機會又一次遊覽了滋
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
縣境的秦嶺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聳立是山中的偉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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