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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第12節

陳忠實作品

  馬駒站在牛娃家破爛的木柵門口了。

  他要跟牛娃、德寬商量一下,究竟去不去縣飲食公司當司機,他想聽聽兩位共事的朋友的意見。

  一天沒見牛娃的面,沒有聽到他粗壯的嗓門說出的粗魯的笑話,馬駒思念起朋友來了。平日裏,兩個年齡相當的夥伴在一起,說了隊裏的工作。談天南海北的奇聞傳說,談小河川道這村那村的怪事笑話;談得最多的,自然是女人。兩個在愛情生活上都有令人遺憾的遭遇的光棍,特別是牛娃,談起女人來,一下子就忘記了饑餓和疲勞……

  木柵門沒有上鎖,馬駒走進被柴草和亂七八糟的什物充塞著的院子,發現牛娃常住的屋子黑著,瞎眼大嬸在屋裏回話說,牛娃出門lang去了,至于lang到啥地方去了,她可說不清。馬駒走出木柵門來,心裏納悶:這個家夥怎麼不到他屋裏去呢?怎麼不來談一談誇莊的情況呢?

  腳傷還是有點疼,在影影綽綽的街巷裏著不清路面,低一腳高一腳地走著,馬駒忍著疼,走進飼養棚裏了。

  一片和諧的嚼食草料的聲音。七頭秦川母牛,齊刷刷站在圈裏,正在槽裏吃草。公牛被單獨分槽喂著,也在低頭吞食著草料。看見昨晚自己從山裏買回來的這一群寶貝種牛吃草正常,馬駒煩憂了一天的心song,頓然舒活了。

  “半截人”來娃,蹲在槽頭外的走道上,一手提著瓦刀,一手抓著磚頭,正在那裏砌一道墊腳的磚臺,專心用意地幹著,沒有發現有人走進飼養棚來了。

  “來娃哥。”馬駒很恭敬地叫,“你該給你叫個幫手嘛!一個人要和泥,還要搬磚……”

  “不用不用,我一個人閑了,弄一陣;忙了,先擱下。這不是啥緊活嘛!”來娃轉過身,對馬駒笑著,“我從磚場拾來一堆爛磚頭,和點麥稭泥,抽空就壘了,人都忙,不要叫人了。”

  馬駒受了感動了,想說幾句誇獎他的工作態度的話,又覺得沒有必要。殘疾人來娃,得到了適宜他身ti條件的工作,心勁很高,這個幹不成其他農活的殘疾人,把守在槽頭,卻可能比那些身ti強健而心志不專的人要可靠實在得多。

  “我准備把南頭那一道槽修好,分開喂,牛吃草時不搶,臥下不擠。”來娃揚著頭,興致很高地給馬駒說他的謀劃,洋溢著對自己所擔負的工作的熱情。南頭那一道槽,槽幫塌掉了。牲畜下戶以前,飼養員用一塊木板擋著添草,湊合了半年,居然沒人動手修複一下。牲畜下戶喂養以後,槽道閑置下來,更沒有誰會想到要修補它了。來娃准備動手修複,而且說得很輕松:“那不費多少事,我抽空就拾掇好了。”

  看看來娃心勁高漲的神氣,馬駒心裏反倒有點不是滋味了。他大約從來不會想到自己要到外部世界去找一份更輕松的工作吧?他大約不曾考慮自己的前途問題吧?更不會考慮十年二十年以後自己還能不能喂牛的問題吧?有做豆腐手藝的人挑著擔兒遊村串鄉去了,有資本的人買下拖拉機跑運輸去了,能找下臨時工幹的人進城去了,會算命捉鬼的人黑夜哄人騙錢去了。他沒有這些掙錢的門路。他要養活啞巴老婆和兒子,他看中了給三隊喂養種牛這個差事,按合同掙得一份相當可以的收入,這就是他的現實要求了。馬駒滿足了他的正當要求,他就歡歡喜喜地幹起自己的工作了。如果來娃知道他要去尋一份公糧吃,會怎樣想呢?

  “牛娃把合同條例給你說了沒?”馬駒問。

  “說了。”來娃靠在槽幫上,“昨黑就說了。”

  “你有意見,盡管說。”馬駒坐在炕邊,笑著說,“合同要合理,不能虧你。”

  “有一點點意見,問題不大。”來娃很豪爽地說,“咱這人,弄事不愛摳摳掐掐!”

  馬駒笑著說:“有啥難chu你就說嘛!”

  “想著也不會有啥大困難。只是一樣……”來娃有點不好出口的樣子,還是說出來了,“牛娃這人脾氣太倔,我怕日後不好共事……”

  馬駒點點頭。

  “牛娃倒是個直xing人,就是摸不來辰時卯時他就犯毛病了。”來娃說,“你看,今日後晌,他拉牛誇莊回來,把缰繩往地上一扔,連牛棚大門也不進,端直走了,我緊趕快攆,問他話,他只搖手不招理我。我也不知啥地方得罪他了。”

  馬駒不由一驚,牛娃怎麼了呢?到現在不見人影,出了什麼事嗎?

  “當農村幹部,要能硬得來,也要軟得下,要會笑也會哭,要能上也能下,才能幹得久長。農村嘛,比不得機關工廠。”來娃在說著農村幹部應該具備的條件,對牛娃不大滿意地說,“牛娃這人呀,只硬不軟,只會笑不會哭,只能上不能下,一遇麻煩就瞪眼,他幹不久長……”

  “牛娃現時在哪兒,你知道不?”馬駒已經不在意牛娃的脾氣符合不符合來娃的標准了,他想盡快找到牛娃,牛娃的行爲裏有沒有與自己有關的因素呢?他擔心了:“他啥時間回來的?”

  “午飯後,人還沒上後晌工的時候。”

  “這樣早就回來了?”馬駒更加疑惑了,就告辭來娃說,“我得找他去。”

  經過馬駒再三追問,德寬才結結巴巴述說了牛娃誇莊路上遇見馬駒父qin後所發生的事。他輕描淡寫地說了說景藩老漢有失檢點的使牛娃氣惱的話,大大減低了牛娃發火鬧脾氣的嚴重程度,又隱瞞了牛娃流露出要去表哥家幫工的意圖。盡管這樣,馬駒聽罷還是生氣了。

  “怎麼能這樣對牛娃說話呢?俺爸……太過分了。”馬駒確實生氣了,“不怪牛娃鬧脾氣,不怪。這些話放到誰耳朵裏,也不好受。”

  “我給牛娃解說過了。”德寬寬慰馬駒說,“沒事,景藩大叔一時說話不合適,沒啥,咱們兄弟們在一起,不是一天兩天了,誰計較誰……”

  “我要給牛娃賠情。”馬駒歎一口氣,難受地說,“我爸爲我的工作傷了牛娃,只有我去賠情。”

  “算哩!”德寬勸說,“沒啥……”

  “牛娃到哪兒去咧?”馬駒問。

  “日落時,我看見牛娃……過河去了。”德寬故意用輕淡的口氣說,“許是給他老娘買葯……”

  “糟了!”馬駒一拍大tui,打斷德寬的話,“他肯定是找他表哥去了。開春時,他表哥買下一臺大拖拉機,要他去裝卸。他給我說,他不去掙那個錢,他要在馮家灘掙自己的錢……”

  “不會……”德寬說。

  “保險的。”馬駒說,“他把牛缰繩扔給來娃,連牛棚也不進;今日一天不到我屋去,這還不明擺著嗎?”

  德寬看看隱瞞不住,就歎息著說出實情來。他說他不想在馬駒走的時候,一下子弄亂套,使馬駒不好離身,現在掩蓋不住了。

  “好德哥哩,我至今還拿不定去不去的主意,朝哪兒去嘛!”馬駒苦笑著說。

  “噢!這樣。可我聽景藩叔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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