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初夏第16節上一小節]藩老漢在村口爬上裝滿磚頭的卡車,進了縣城。老漢一見安,聽得安
說明原委,一下子氣得煞白了臉……他一口
夠不得喝,一口飯更咽不下,走出縣城,又等見那輛到馮家灘拉磚的汽車,氣鼓鼓地回到村裏來了。
“你說——”景藩老漢緊盯著兒子問,“你願意不願意?”
“我不想去。”既然回避不開,馬駒就實說了。
“你不想去!哼!”景藩老漢呼地一聲站起,大聲吼喊說,“你想做啥?你死守在馮家灘,想幹啥呀?啊——”
“你甭喊叫,爸。”馬駒勸父。父
畢竟是
支部書記,不同于一般莊稼人。父子間的矛盾已經扯開,不如把話說明白,也許更好。他冷靜地說:“有話你慢慢說。事情弄得惹你生氣,也怪我沒有細細給你說清白。我想跟你說說心裏話,你聽了,哪些不對,你指教我……”
“你眼睛睜得大大的……硬往泥灘裏跳嘛!”景藩老漢氣得聲音變了調兒,恨鐵不成鋼地說,“我翻前倒後地給你說了多少道理,你不聽……你將來後悔了,跟不上了!”
“我不後悔,也不抱怨你。”馬駒說。
“我拿我一輩子的教訓給你說,還拿志強的下場作比方,還……還說過何家營支書何永槐的意見。”景藩老漢稍微平靜下來,委婉地勸兒子,“這些人在農村幹了一輩子,哪個沒本事?哪個不使勁?你不聽人勸,還要……”
“爸,你和志強叔,受早先那錯誤政策的苦害,公事沒辦成,自個也受苦了。永槐叔可能一時還不理解現時的農業經濟政策,他慢慢總會理解的。”馬駒不急不躁,想說服父
,“我的看法,現時
的農業經濟政策,得人心;要想在農村成點事,現在正是時候。”
“地分了,牛也分了,各家打各家的算盤,各人尋各人掙錢的門路,人家誰要你管呢?”父說,“你眼睛瞎了嗎?難道看不見?”
“地是我分的,牛也是我分的,我怎麼看不見!”馬駒說出自己的看法,“新的問題出來了。咱們村裏,一個人、旱地分不到一畝,一年只忙秋夏兩月,莊稼人閑下做啥呀?咱村年年回來一二十個高初中畢業生,做啥呀?有手藝的人憑手藝掙錢,多數莊稼人尋不著掙錢的門路哩!叫我看,大隊和小隊幹部,要幫助社員找活兒幹,提供掙錢的門路。勞力不能閑下呀!”
“你看看而今的社會,誰不是爲自個謀算?”父粗暴地打斷馬駒的話,“你小子倒想得好。”
“謀私利的人是有的,可能爲數不少。”馬駒承認父說的社會現象,“可是只謀私利不管群衆,總不是共産
員應該做的嘛!你托安
叔找門路,也是……”
“也是謀私利!”景藩老漢搶先說出兒子要說的話,滿口應承,象是報複似地說,“我過去只爲衆人謀利益,結果呢?挨整挨鬥,沒完沒了地‘鬥私批修’,我現在才知道該給自己謀點……”
馬駒看著父灰白的須發,深深的橫著和豎著的皺紋,心裏歎惋,雖然年近六旬,父
還是蒼老得太甚了。批判,鬥爭,沒完沒了的“鬥私批修”,不僅沒有使父
這樣一個共産
員保持住革命的熱情,反而從一個群衆擁戴的基層幹部變得私心重重了。他怎麼說服父
呢?他心裏很不平靜。大道理父
可能比他聽得多幾倍,還容得他給他講嗎?馬駒想到來娃,終于很動情地說:“爸,那天晚上,來娃在飼養棚裏給我說,‘土地和耕畜雖然分戶經營了,共産
在馮家灘的支部沒有散夥嘛!’他還心地踏實地相信,
支部幫他治窮致富哩……”
“哼!”景藩老漢譏诮地發出一聲鼻響,說,“政策一天三變,我連我也致不了富,我能幫他致富嗎?”
“爸,你怎麼老是怕變呢?過去那些死套套不變,農村有前途嗎?那些極左的東西整了你,鬥了你,不變行嗎?你倒反而怕變!怪事!”馬駒也有點急,“我想,往後政策就是有變,也是往更完善的地步變哩嘛……不管怎麼變,爸,我覺得有一條沒有變:共産爲人民這一條沒變……”
“哈呀!你娃子倒給我上‘政治’了!一邊歇去吧!我的齡比你娃的年齡還長一節子哩!”景藩老漢聲音又高了,粗了,“我不跟你說這些話。你現在只說一句:去不去?”
馬駒閉了口,氣咻咻地扭過頭去。父是
支書,現在竟然象一般落後老漢一樣使出混鬧的架勢,他該怎麼說呢?反正已經給安
叔回過話了,那個名額還沒被旁人占去嗎?父
問他去不去,是什麼意思呢?
母一直注視著父子倆的談話,沒有開口。關于政策變不變,關于共産
員應該爲誰謀利益的爭論,她
不上嘴。現在到了她該說話的極好時機了,一開口也是恨鐵不成鋼的急切的口氣:“你爸給人家安
好說歹說,賠了好話;人家安
還算瞅了你爸的老臉,現時還跟得上。”
“你娃子過後想想,我爲你好還是爲你瞎?”景藩老漢委屈地說,幾乎要流淚了,“我六十歲的人了,爲你東奔西跑,拜了這個求那個……”
馬駒痛苦地低下頭,說不出話來。
“再甭傻想咧!”母走到他身邊,拍著兒子的肩膀,“你看看,誰能把馮家灘治好?神爺也不成。”
“去,後晌把車子騎上,行李帶上,到你安叔那兒去上班。”父
壓抑著憤恨,勉強使出和悅的口氣說,“人家車上等著用人哩!”
“爸!”馬駒動情地叫,“你讓我跟三隊的窮弟兄們試著幹一場吧!幹成了,算是實現了你跟志強叔過去的願望;幹不好,我不後悔,更不能抱怨你。我看而今的農村政策,很好,正是成事的……”
“你說幹脆點——”父似乎已經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去不去?”
“爸!甭這麼逼我……”
“滾!”父手一揮,細瓷茶壺從石桌上被摔到槐樹根上,粉碎了,“你給我滾!”
馬駒一驚,看著父暴怒的臉膛,不知該怎麼辦了。父
自小疼愛他。他是一家人裏的“老小”,比哥哥和
更多地受到父母的寵愛,他從來沒見過父
這樣斥罵他。他呆立著,忍受著,等待父
的盛怒快點過去。
“你也太得死犟!”母狠狠挖了兒子一眼,走開了,“不聽人勸……”
“立馬滾遠!”父更加怒不可遏,指著街門,“我沒你這兒,你沒我這個老子,把你的鋪蓋背上,滾!”
母大約覺得父
話說得太絕,拉扯著撲到馬駒跟前的老漢。父
卻更加暴怒,摔開母
,轉身奔進兒子住的廈屋,抱出母
昨日剛剛拆洗幹淨的黃布被子,扔到馬駒身上,指著大門說:“快滾!”
母已經坐在臺階上,嗚嗚嗚哭出聲來了。
馬駒從木墩上站起,把被子背在肩頭,瞧著父痛恨已極的臉,聲音沈重地說:“爸,我可以走。你想想,社員當初爲啥拉扯住你留在馮家灘?你是共産
員,大夥相信你。他們現在留我,我覺得比金子還貴重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就要這一點。我不是和你有意執拗呀……爸!”說罷,馬駒走出門去了。
門裏門外早已擁進一夥鄉、鄰居,勸著暴怒不息的景藩老漢,拉扯走出門去的馬駒。
蹲在街巷裏樹蔭下吃午飯的男女社員,關切地詢問,誠意地籲歎。馬駒不好再說什麼,背著被卷,只顧朝村子東頭走去。怕惹得衆人笑話,結果終究難得避免……到哪兒去呢?馬駒茫然走過村巷,忽然想到了磚場,那兒有德寬哥擱置零碎家具的窯洞,就到那兒暫時安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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