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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第16節

第2小節
陳忠實作品

  [續初夏第16節上一小節]藩老漢在村口爬上裝滿磚頭的卡車,進了縣城。老漢一見安guo,聽得安guo說明原委,一下子氣得煞白了臉……他一口shui夠不得喝,一口飯更咽不下,走出縣城,又等見那輛到馮家灘拉磚的汽車,氣鼓鼓地回到村裏來了。

  “你說——”景藩老漢緊盯著兒子問,“你願意不願意?”

  “我不想去。”既然回避不開,馬駒就實說了。

  “你不想去!哼!”景藩老漢呼地一聲站起,大聲吼喊說,“你想做啥?你死守在馮家灘,想幹啥呀?啊——”

  “你甭喊叫,爸。”馬駒勸父qin。父qin畢竟是dang支部書記,不同于一般莊稼人。父子間的矛盾已經扯開,不如把話說明白,也許更好。他冷靜地說:“有話你慢慢說。事情弄得惹你生氣,也怪我沒有細細給你說清白。我想跟你說說心裏話,你聽了,哪些不對,你指教我……”

  “你眼睛睜得大大的……硬往泥灘裏跳嘛!”景藩老漢氣得聲音變了調兒,恨鐵不成鋼地說,“我翻前倒後地給你說了多少道理,你不聽……你將來後悔了,跟不上了!”

  “我不後悔,也不抱怨你。”馬駒說。

  “我拿我一輩子的教訓給你說,還拿志強的下場作比方,還……還說過何家營dang支書何永槐的意見。”景藩老漢稍微平靜下來,委婉地勸兒子,“這些人在農村幹了一輩子,哪個沒本事?哪個不使勁?你不聽人勸,還要……”

  “爸,你和志強叔,受早先那錯誤政策的苦害,公事沒辦成,自個也受苦了。永槐叔可能一時還不理解dang現時的農業經濟政策,他慢慢總會理解的。”馬駒不急不躁,想說服父qin,“我的看法,現時dang的農業經濟政策,得人心;要想在農村成點事,現在正是時候。”

  “地分了,牛也分了,各家打各家的算盤,各人尋各人掙錢的門路,人家誰要你管呢?”父qin說,“你眼睛瞎了嗎?難道看不見?”

  “地是我分的,牛也是我分的,我怎麼看不見!”馬駒說出自己的看法,“新的問題出來了。咱們村裏,一個人shui、旱地分不到一畝,一年只忙秋夏兩月,莊稼人閑下做啥呀?咱村年年回來一二十個高初中畢業生,做啥呀?有手藝的人憑手藝掙錢,多數莊稼人尋不著掙錢的門路哩!叫我看,大隊和小隊幹部,要幫助社員找活兒幹,提供掙錢的門路。勞力不能閑下呀!”

  “你看看而今的社會,誰不是爲自個謀算?”父qin粗暴地打斷馬駒的話,“你小子倒想得好。”

  “謀私利的人是有的,可能爲數不少。”馬駒承認父qin說的社會現象,“可是只謀私利不管群衆,總不是共産dang員應該做的嘛!你托安guo叔找門路,也是……”

  “也是謀私利!”景藩老漢搶先說出兒子要說的話,滿口應承,象是報複似地說,“我過去只爲衆人謀利益,結果呢?挨整挨鬥,沒完沒了地‘鬥私批修’,我現在才知道該給自己謀點……”

  馬駒看著父qin灰白的須發,深深的橫著和豎著的皺紋,心裏歎惋,雖然年近六旬,父qin還是蒼老得太甚了。批判,鬥爭,沒完沒了的“鬥私批修”,不僅沒有使父qin這樣一個共産dang員保持住革命的熱情,反而從一個群衆擁戴的基層幹部變得私心重重了。他怎麼說服父qin呢?他心裏很不平靜。大道理父qin可能比他聽得多幾倍,還容得他給他講嗎?馬駒想到來娃,終于很動情地說:“爸,那天晚上,來娃在飼養棚裏給我說,‘土地和耕畜雖然分戶經營了,共産dang在馮家灘的支部沒有散夥嘛!’他還心地踏實地相信,dang支部幫他治窮致富哩……”

  “哼!”景藩老漢譏诮地發出一聲鼻響,說,“政策一天三變,我連我也致不了富,我能幫他致富嗎?”

  “爸,你怎麼老是怕變呢?過去那些死套套不變,農村有前途嗎?那些極左的東西整了你,鬥了你,不變行嗎?你倒反而怕變!怪事!”馬駒也有點急,“我想,往後政策就是有變,也是往更完善的地步變哩嘛……不管怎麼變,爸,我覺得有一條沒有變:共産dang爲人民這一條沒變……”

  “哈呀!你娃子倒給我上‘政治’了!一邊歇去吧!我的dang齡比你娃的年齡還長一節子哩!”景藩老漢聲音又高了,粗了,“我不跟你說這些話。你現在只說一句:去不去?”

  馬駒閉了口,氣咻咻地扭過頭去。父qindang支書,現在竟然象一般落後老漢一樣使出混鬧的架勢,他該怎麼說呢?反正已經給安guo叔回過話了,那個名額還沒被旁人占去嗎?父qin問他去不去,是什麼意思呢?

  母qin一直注視著父子倆的談話,沒有開口。關于政策變不變,關于共産dang員應該爲誰謀利益的爭論,她cha不上嘴。現在到了她該說話的極好時機了,一開口也是恨鐵不成鋼的急切的口氣:“你爸給人家安guo好說歹說,賠了好話;人家安guo還算瞅了你爸的老臉,現時還跟得上。”

  “你娃子過後想想,我爲你好還是爲你瞎?”景藩老漢委屈地說,幾乎要流淚了,“我六十歲的人了,爲你東奔西跑,拜了這個求那個……”

  馬駒痛苦地低下頭,說不出話來。

  “再甭傻想咧!”母qin走到他身邊,拍著兒子的肩膀,“你看看,誰能把馮家灘治好?神爺也不成。”

  “去,後晌把車子騎上,行李帶上,到你安guo叔那兒去上班。”父qin壓抑著憤恨,勉強使出和悅的口氣說,“人家車上等著用人哩!”

  “爸!”馬駒動情地叫,“你讓我跟三隊的窮弟兄們試著幹一場吧!幹成了,算是實現了你跟志強叔過去的願望;幹不好,我不後悔,更不能抱怨你。我看而今的農村政策,很好,正是成事的……”

  “你說幹脆點——”父qin似乎已經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去不去?”

  “爸!甭這麼逼我……”

  “滾!”父qin手一揮,細瓷茶壺從石桌上被摔到槐樹根上,粉碎了,“你給我滾!”

  馬駒一驚,看著父qin暴怒的臉膛,不知該怎麼辦了。父qin自小疼愛他。他是一家人裏的“老小”,比哥哥和jiejie更多地受到父母的寵愛,他從來沒見過父qin這樣斥罵他。他呆立著,忍受著,等待父qin的盛怒快點過去。

  “你也太得死犟!”母qin狠狠挖了兒子一眼,走開了,“不聽人勸……”

  “立馬滾遠!”父qin更加怒不可遏,指著街門,“我沒你這兒,你沒我這個老子,把你的鋪蓋背上,滾!”

  母qin大約覺得父qin話說得太絕,拉扯著撲到馬駒跟前的老漢。父qin卻更加暴怒,摔開母qin,轉身奔進兒子住的廈屋,抱出母qin昨日剛剛拆洗幹淨的黃布被子,扔到馬駒身上,指著大門說:“快滾!”

  母qin已經坐在臺階上,嗚嗚嗚哭出聲來了。

  馬駒從木墩上站起,把被子背在肩頭,瞧著父qin痛恨已極的臉,聲音沈重地說:“爸,我可以走。你想想,社員當初爲啥拉扯住你留在馮家灘?你是共産dang員,大夥相信你。他們現在留我,我覺得比金子還貴重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就要這一點。我不是和你有意執拗呀……爸!”說罷,馬駒走出門去了。

  門裏門外早已擁進一夥鄉dang、鄰居,勸著暴怒不息的景藩老漢,拉扯走出門去的馬駒。

  蹲在街巷裏樹蔭下吃午飯的男女社員,關切地詢問,誠意地籲歎。馬駒不好再說什麼,背著被卷,只顧朝村子東頭走去。怕惹得衆人笑話,結果終究難得避免……到哪兒去呢?馬駒茫然走過村巷,忽然想到了磚場,那兒有德寬哥擱置零碎家具的窯洞,就到那兒暫時安身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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