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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第17節

第2小節
陳忠實作品

  [續初夏第17節上一小節],“你不看看,馬駒兄弟下了多大的‘注頭’,怎能爛了呢!”

  “德寬,你可真得多出幾身shui!”老人已經吃完,站在兒子當面,“要是磚場包爛了,甭說咱家賠起賠不起,你——對不住馬駒!馬駒是踢了鐵飯碗,跟你在馮家灘共事。”

  馬駒盯著老人凝重的眼睛,心裏感動了,說:“放心,大叔,德寬哥在磚場流的汗shui不少哩!”

  “馬駒, 你今日到咱屋了, 叔想說……”老人捉著長管子旱煙袋兒,挖著,“當年你爸辦農業社的時光,好些人不敢入社,我是頭一個把牛拉到大槽上去的。我說,咱旁的事先不管,咱只信服景藩老五這個人,不會哄得咱跳崖。社剛辦起來,聽說縣上要拔走馮景藩,我心裏慌了。背地裏說實話,安guo那人,話說得美,事做得不贏人喀!我當晚跑到你屋,勸你爸甭走……”

  “那些事……我聽說過了。”馬駒點點頭,安慰老人說,“你勸俺爸甭走,這沒啥不對……”

  老人搖搖頭,苦笑著說:“後來,我看見你爸被人家推到戲樓上,挨鬥受辱賤,我悄悄溜出會場,回家來關住大門,捶自己的腦袋。是我害了老五呀!……”

  “過去了的事……”馬駒也苦笑一下,“再說,那幾年裏,他那樣的幹部走到哪裏,也躲不過挨鬥受辱賤,鄉裏城裏一模一樣……”

  “那是實情。”老人嘴裏承認馬駒說的事實,可心裏仍然不平,“你爸在咱村勞心勞力幾十年,唉,老五可憐!要是沒有安guo比對,倒也不顯得。兩人一比對,差得太遠哩!我就覺得當年勸你爸勸瞎哩……”

  “你自個的光景過得咋樣呢?”馬駒難受了,瞅著老人平靜而又真誠的眼se,“你們這一輩老莊稼漢,而今有幾個能享點福呢?除了幾個兒子在外工作的老漢,家境稍微寬格一些,大多數老漢跟你一樣,嘴裏填的是包谷面攪團兒,身上穿的是補丁衫子,煙鍋裝的是棉花葉兒……”

  “啊呀!馬駒……”老人卻不以爲然地說,“咱農民都是這樣嘛,享啥福呢!咱還有一碗攪團吃,你不見旱塬上的人,包谷面也吃不到嘴裏。你爸本該……唉!今日你爸爲啥跟你鬧仗?我心裏明白喀!老漢而今太後悔了呀!我也後悔當初不該把老五牽扯在村裏……”

  貧窮已經使老人徹底失望了,甚至麻木了。……因爲對于生活的失望,他現在覺得當年勸服馬駒父qin留下來是錯了,象欠了他的情債似的,後悔不疊。馬駒心裏充塞著一gu酸楚的滋味兒。他忽然想到,老人當年勸服自己父qin留下來,不僅是信服父qin一個人,而且是對新的生活抱著滿心的希望哩!現在……必須用果決的行動,艱苦卓絕的奮鬥去改變現狀,證明一個普通莊稼漢對共産dang的信任是應該的,去證明莊稼人跟共産dang追求生活的理想是完全對頭的。生活實際作出這樣的證明以後,莊稼人心頭所充塞的失望和灰敗情緒,不掃自消!馬駒心裏很不平靜,父qin把他趕出家門,只是使他生氣,而老人的話,卻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他的song間湧起一gu豪壯的感情,對老人說:“大叔,你多活十年八年吧!我們奮鬥幾年,首先要叫老莊稼人享點福。你們受的苦太多了……”

  “馬駒,叔要是不死,許能享上你們的福。”老人賢良寬厚地說,“叔雖老了,眼還沒瞎,啥人啥事都看見。你娃娃的舉動,叔看得清清白白,我看你呀,跟你爸當年一樣心xing,跟志強也象得神……咱馮家灘是個好地方,有山有川,輩輩出能人,現在又出來你馬駒……”

  “爸吔!你羅啰嗦嗦沒個完,馬駒的飯都涼咧!”蘭蘭笑著說,“啥時間閑了,你跟馬駒盡量說。”

  老人嘿嘿笑著,忙讓馬駒吃飯,不說話了。

  這當兒,馬駒眼前一亮,彩彩穿著紅se的涼衫兒走進院裏來。未等馬駒開口,蘭蘭已經招呼她了。蘭蘭看看馬駒,眼珠一轉說:“噢呀!彩彩,你是來叫馬駒吃飯呀?”

  馬駒看見彩彩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兒爲難,覺得蘭蘭嫂子的問話太突兀了。可是,他沒料到,彩彩只有不易察dang的片刻猶豫,接著便大大方方應承說:“可惜我來遲咧!已經端上你們家的碗……”

  “你給馬駒做下啥好飯了,是長面肉臊子嗎?”蘭蘭更加來勁地吵吵,“要是的話,馬駒兄弟,甭吃嫂子的攪團兒了,跟彩彩去吃好飯吧!”

  馬駒傻乎乎地笑笑,仍然大口喝著攪團兒——他既然正端著碗,怎好意思再到彩彩家去吃飯呢?

  老成厚道的德寬剛才看著父qin和馬駒說話,一直沒有cha言,現在發現了馬駒自彩彩進屋以後出現的窘態,那是無法掩飾的。他心裏一動:這是多好的一對兒呀!他沒有勸阻蘭蘭言語和眉眼裏已經很明顯的表現,只管坐在一邊瞅著馬駒,看他究竟有沒有意思。

  “後晌,把你家二娃子引來種牛痘。”彩彩給蘭蘭說,“過時沒疫苗了。”

  “噢呀!你是來通知種痘,我還當是請馬駒吃飯哩!”蘭蘭仍然不放過彩彩,“看來彩彩是落空頭人情。”

  “空頭人情也罷,實心也罷。”彩彩也笑著說,“俺家請人吃飯,絕不會給人端上……攪團兒。馬駒哥,今晚到俺屋,燙面油旋餅子……”

  馬駒心裏一熱,不由地臉也熱了,他哈哈笑著掩飾說:“好哇!”

  彩彩走出門去了。

  彩彩一走,馬駒心裏立時平穩了。怎麼搞的?有彩彩在場,他的心就不得安穩,咚咚亂跳,無法抑製。蘭蘭走到當面,用嘴朝彩彩的背影努努,擠擠眼,挑逗地問:“兄弟,你看這位咋樣?”

  馬駒騰地紅了臉,避開蘭蘭錐子一樣尖銳的眼睛:“你別胡說亂道……”

  “啥也逃不過我的眼。廣播上早就通知了,她又來單獨給我叮咛給娃種痘兒做啥?”蘭蘭有理有據地說,“那是專門請你吃飯哩。老五叔把你趕出門,沒料想,還有人心疼馬駒兄弟哩……”

  德寬咧著嘴笑,笑馬駒臉上和脖頸上湧起的紅chao,也湊上說:“我也看出來……”

  “哈呀!德寬哥,你也燒騒我。”馬駒赤紅了臉,“你們兩口子,拿兄弟開心……”

  “只要你有心,嫂子給你跑tui。”蘭蘭笑著,認真地說,“用不了幾句話,保准說好。”

  德寬哈哈大笑:“人家本來是一個有情,一個有意嘛!”

  老人一聽這號話題,早已噙著煙袋,躲避到門外的樹蔭下乘涼去了。

  “聽說文生變了心,我就想給你牽線拉扯。”蘭蘭神秘地說,“你自己和薛家沒弄‘零幹’,我就沒敢開口。”

  “需要你幫忙的時光,我來尋你。”馬駒看看蘭蘭實心實意,也就說,“你先甭亂嚷嚷……”

  德寬一聽這話,心裏有了實譜,高興地咧著大嘴,暢快地笑說:“那沒麻達。你嫂子有老經驗……”

  馬駒終于喝完吃淨,鳗在喉頭的那一塊又硬又澀的東西消除了。攪團兒雖是粗糧淡飯,味道還是可口的,綠茵茵的shui芹菜,又辣又酸的菜湯,吃下以後,肚裏舒坦了。

  好了,應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有心想避免父子間的這一場沖突,反倒弄巧成拙招惹得父qin更加不能容忍……既然跟父qin之間關系弄得這樣僵,反該更加用心地辦自己要辦的事了,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他吃完一碗攪團兒,再抓起一個包谷面馍馍,夾上辣子,站起來,向蘭蘭嫂子點點頭,和德寬一起出院子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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