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灘支部書記馮景藩老漢今天成了全村起得頂遲的一個人。在屋脊上空追逐嬉戲的知更鳥兒的叫聲,沒有驚動沈沈鼾睡的老漢,村巷裏兩聲響亮的汽車喇叭的鳴叫,卻終于把老支書驚醒了。
老漢睜開眼,透過後牆上的木格窗戶,看見後院裏那株綴滿紅花蕾的石榴樹上,已經灑滿初夏清晨明麗的陽光了;麻雀在殘挂著枯黃榆錢的樹枝間跳躍,吱吱喳喳吵鬧不休。怎麼睡到這個時候了呢!他急忙翻身坐起,穿上夾襖,突然覺得頭暈,眼澀,四肢酸軟,心裏煩亂。這才想到,昨天晚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幾乎整整一宿沒有合眼,直到知更鳥兒在屋脊上空叫起來的時候——那是勤勞的莊稼人起
的時間,他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昨日後晌,馮家灘大隊三個生産隊的六槽牲畜中的最後兩槽牛馬,分給社員拉回自個家裏飼養去了。塬坡和河川的全部旱地和地,在此之前,也已按照人口和勞力分配給一家一戶經營耕種了。土地和耕畜,作爲馮家灘大隊的集
經濟的基礎,現在分配完畢了。而當這一複雜、瑣碎、麻纏的分配工作完畢以後,主持整個大隊進行這項工作的
支書本人,反而有一種無法排解的失落感……
景藩老漢不緊不慢地結著夾襖上的布紐扣,順勢靠在身後的牆上,不急于下炕了。現在,忙著起來做啥,一家一戶種莊稼了,還要支書
什麼心呢?
昨日午飯後,第二生産隊的男女社員,老人娃娃,媳婦姑娘,不用打鈴集合,也不要幹部吼喊催促,一溜一串擁到二隊飼養場上來了。隊長簡單宣布了牛馬分配辦法,就拿出早已製做停當的紙團,放在一只瓷碗裏,讓各家各戶的男主人或女當家抓阄。一只只粗壯的莊稼漢的黑手,迫不及待地又是抖抖索索地伸到瓷碗裏去了,隨之就是一聲愉悅的歡叫或是一聲難受的籲歎。抓到“實阄”的人笑嘻嘻地按著號碼到槽頭牽出牲畜來;抓到“空阄”的人有的一拍大懊喪地走掉了,有的眼饞地去品評人家拉到手裏的牛馬。整個飼養場的小院和拴牲畜的場地上,三人一堆,五人一夥,圍著一頭牛或一匹馬,議論著價值的合理
兒,把主持這場分配的大隊領導冷落到一邊了。
景藩老漢甘願領受這種冷落。他在隊長宣布了抓阄分配的辦法之後,幹巴巴地講了幾句注意事項,就遠遠地走到堆放青草的平場一邊,蹲在鍘草的鍘墩上,咂著短管旱煙袋吸煙,沒有一絲興致參與對任何一頭牲畜的品評和議論。
老漢心裏難受啊!二十六年前,年輕的莊稼漢子馮景藩,不分白天和黑夜,出東家小院,進西家門樓,熬紅了眼睛,嘴上暴起一層焦死的幹皮,終于說服了一家一戶的莊稼人,把自家寶貝似的黃牛或青騾,拉到剛剛盤起的大槽上來了,在小河川道裏集合起來第一個大槽的牲畜……二十六年後,仍然由當年的農業社主任馮景藩
自主持,再把三個生産隊的六個大槽的百十頭牛馬,一頭一匹折了價,分給一家一戶莊稼人,由他們重新牽回自家的小院裏去獨槽喂養……哦哦!老漢蹲在鍘墩上,咂得旱煙鍋裏吱吱響,心裏說不清是一
什麼味道。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笑,聽著那些熟悉的聲音在喊,哪頭牛價錢高了,哪匹馬的價錢合茬了。老漢鄙夷地瞅著這些人:分給你們的時候,總是嫌標價太高;當初入社合槽折價時,總是嫌價錢合得低……他轉身走掉了。
老漢從二隊的飼養場轉身下坡時,暗暗流出一淚來,又悄悄用大拇指抹掉了。馮家灘三個生産隊的飼養場,都是在他的領導下逐步由草房換成紅瓦磚房的。爲了施肥方便,三家飼養場按計劃分別從村子裏搬遷到向陽的塬坡上。每年冬季到來之前,他都要逐一檢查飼養場裏牲畜過冬的防寒設施:苫蓋窗戶的稻草簾子織好沒有?燒
的地竈盤好了沒有?幹土准備得足不足?懷犢兒的母牛或母馬,“小竈夥食”缺不缺飼料?他是個莊稼人,自小喜歡撫弄牲畜;他是中共馮家灘的
的領導,深知這些寶貝牛馬在一個生産隊裏的份量。
豈止是牲畜的安全越冬問題!馮家灘一百五十多戶,七、八百口人,糧食和棉花生産,社員的生活和分配,再加上連年不斷的政治運動,這家那家的糾紛,足以使他從天不明起來,忙到天黑,甚至忙到夜深人靜,才能落枕。
一晃二三十年過去了,強壯的莊稼漢子馮景藩,已經變成一個兩鬓霜白的老漢了。馮家灘耗盡了他莊稼人的黃金歲月,在幾乎精疲力竭的時候,卻猛然發現,他拽著的馮家灘這輛大車好象又回到二三十年前的起點上……他現在從村巷裏走過去。夕陽映照著一座座莊稼院高高矮矮的房屋,狹窄的街巷裏,這家那家門外的槐樹或椿樹的樹幹上,系拴著一頭黃牛或者叫驢,悠閑地甩著尾巴,在夕陽余照裏反嚼。這景象,使人一下子回憶起合作化前鄉村裏的景象。景藩老漢背著手,心裏灰敗而又空落,匆匆走進了自家的門樓,又一酸漬漬的東西從鼻腔裏泛起來。他揉一揉鼻子,使勁咳嗽兩聲,沒有搭理老伴的詢問,走進裏屋去,也沒有吃夜飯,就
光
服躺下了。
春節過後,景藩老漢參加了中共河口縣委召開的農村工作三級幹部會議。無論縣委書記的長篇報告也好,農工部長的講話也好,小組討論也罷,參觀試點也罷,都不能扭轉景藩老漢心裏那一層看法:單幹。責任製這個繞口的新名詞,老漢總是說不順暢,他在小組會上僅有的一次簡短的表態式的發言裏,三次把責任製說成分田單幹,惹得同一小組裏的男女幹部哈哈大笑。他自己則在心裏說,其實就是單幹嘛!地分了,牛分了,一家一戶自己種莊稼,不是單幹是什麼!責任製——那是把貓叫成咪,名詞不同罷了。
然而,的決議他總要執行的,會議結束的那天後晌,他把帶領他們來開會的河西公社書記者王引到縣委
校院子的一棵泡桐樹下,真誠地說:“我保險趕搭鐮割麥以前,把土地和牲畜分到社員戶裏……”
“好嘛!社員正好趕上種秋。”工書記笑嘻嘻地說,同時提醒他,“甭說‘分’,是責任製,或者說承包,包幹,不是分田單幹。”
老漢嘿嘿嘿笑著,點點頭,隨即說:“責任製落實了,我想……把支書的擔子卸了……我老了,跑不動咧!”
“唔……”王書記警覺地瞅了他一眼,表示理解地說,“那你得先給自己找個年輕人呀……你怎麼辦呢?”
景藩老漢實心實意地說,“我想來起去,只覺得公社牛場合適。我去喂牛,倒是有經驗……”
“可以。”王書記幹脆地答應了,“只是你得先找一個接班人……”
景藩老漢早已給自己找好了退路。他睡在縣校印著紅字的幹淨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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