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初夏第6節上一小節]辦教員薛淑賢訂婚了,那人有文化,長得也漂亮,馬駒哥滿意著哩;自己也已和文生訂婚,再不能胡思亂想了,她把對馬駒哥的那種熱烈的感情強行壓到心底,繃緊臉皮,象馮家灘任何一位鄉一樣,和馬駒說話,打招呼……
這種心理矛盾是十分痛苦的,特別是當馬駒的未婚妻薛淑賢提出苛刻的結婚條件以後,她無法控製自己了。她十分鄙視那位勢利眼的民辦教員,在長了一副漂亮的臉蛋子!她設想:一旦馬駒和薛家的關系撕扯幹淨,她就和文生提出解除婚約,可在她還沒有作出最後抉擇的時候,馮文生已經向她提出退婚的意見了。好!馮文生呀馮文生,你當了正式大夫,瞧不起農民馮彩彩了;豈不知農民馮彩彩,也沒把你在眼睛當中擱著!
彩彩拉開抽屜,取出一厚紮信件。這是文生的傑作。即使住在同一個村莊,他悄悄地給她從窗孔和門縫塞進來多少封信啊!她毫不猶豫地劃著了火柴,把那些寫滿了甜言蜜語的各信紙,海誓山盟的情書,化爲灰燼。黃
的火焰裏,彩彩冷漠的眼睛,看見了一張怎樣生動的虛僞的嘴臉啊!
“彩,你在屋燒啥呢?”還沒睡著。
“爛……紙……”彩彩慌忙回答。
“快睡。”
“噢!”
最後一頁信紙燒掉了,最後一絲火苗熄滅了。窗口吹進的夜風。吹得紙灰在地上飄滾。她懶得清掃,一把拉開門栓,對著滿天星鬥,熱淚奪眶而出,心裏湧起難以壓抑的呼喚:馬駒哥呀……多年來被理智控製著的真實感情,迸發出來了。她激動得渾身顫抖著,簡直想立即奔到村莊西頭去,撲打馮景藩大叔家的街門,撲入馬駒的懷抱……她現在怕什麼呢?堂堂的共産員馮志強的女兒,現在和馮家灘任何一位青年男女一樣平等了!她要按自己的心,去選擇自己愛慕的男子,光明正大,怕什麼呢?
一陣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從村子東頭響過來。彩彩一驚:又有誰病情加重等不到天明呢?她抹去眼淚一瞅,黑暗裏,有人背著一個什麼人,正朝自家門口走來,待到門口的電燈光亮下一看,呀!趴在別人脊背上的正是馬駒哥呀!
“咋咧?”彩彩大驚失地問。
“磚摞倒了,把馬駒哥的腳砸爛了……”
彩彩二話不說,扶著馬駒坐到板凳上,把受傷的左腳墊得高高的,轉身取來了葯棉和鑷子。這是一雙怎樣汙髒的腳呀!磚屑和塵土,被傷口流出的鮮血染得一塌糊塗,啊,快點止住出血吧,輕點再輕點,可千萬不要撞疼了馬駒哥呀!她一遍一遍地擦洗傷口周圍的血汙,敷撒消炎粉,用葯棉和紗布包紮起來。盡管這一切做得小心翼翼,敏捷准確得無懈可擊,彩彩還是看見馬駒的嘴角在扯動,那是因爲酒精刺激了傷口,實在是無法解除的痛苦。
她又給他注射了一支防止破傷風菌感染的針劑,捏著針管,輕輕舒了一口氣,才覺得自己已經冒汗了,心情太緊張了。
“好咧。”馬駒裝出無事一樣的神情,把胳膊扶在兩個小夥子的肩胯上,“扶我回去……”
“不要動。 ” 彩彩正在涮洗針管,轉過頭,用大夫對待患者的嚴厲口吻說,“一動就出血。”
“那……得等多久。”馬駒不在乎在問,“才不出血呢?”
“至少兩個鍾頭。”彩彩想,平時,這位馬駒哥幾乎沒有光顧過她的醫療站,有意回避似的。今天晚上,真是鬼使神差,當她正急于想見他的時候,他自己尋上門來了。她故意把時間說長了,好把那兩個小夥子支使開。那兩個小夥子向馬駒說了幾句熱心關照的活,便匆匆趕回磚場去了。
這間窄小的廈屋似乎一下子擴大了好幾倍,馬駒坐在這裏,有點不自在。敞開的門口吹進鄉村五月夜晚溫馨的風。他找不到什麼話說,又不習慣這樣靜默著,就歎息地說:“把它的!弄得手腳不利索,正忙著哩……”
彩彩在葯架旁邊默默地收拾用過的葯品和器械,撞得瓷盒叮當響。馬駒哥現在就坐在她的側旁,無話找話地自言自語。想到自己剛才湧起的那一狂念,她的心又在
膛裏狂跳了,臉上陣陣發熱,嘴裏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甭忘了,馬駒和薛家寺那個勢利的民辦教員還沒完全斷絕婚約哩!馬駒的父母還在催促媒人劉紅眼盡心撮合哩!不過,馬駒是個硬
子,不會說出低三下四的話,去乞求民辦教員的。這場婚事實際已經完全無望了。既然是這樣,她又何必著急呢!
彩彩轉過頭,看見馬駒無聊地坐著,順手撿起她扔在桌上的文生的來信,剛看了一眼,又慌忙放到原,反而更顯得局促不字了。
“你看看。”彩彩正想讓他了解自己的婚姻狀況呢,便主動勸他說,“沒關系,你盡可以看。”
“不不不!”馬駒連連搖手,不好意思地笑著,“怎能隨便看別人的信呢!”
彩彩走過來,幹脆從桌上撿起信紙,塞到馬駒手裏,大膽地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熱烈地說:“我正想尋你,專門請你看看哩!”
馬駒接住信紙,狐疑地盯著彩彩,不禁納悶:什麼人的信值得她專門請他看呢?
彩彩走到葯架旁,倚靠在架桌邊,專注地瞅著坐在對面的馬駒哥,正低著撲落著磚屑、灰塵的腦袋,一手把信紙在膝蓋上攤開,看著。一強悍的男子漢的特殊氣息,充溢在小小的廈屋的空間裏。她想看他讀信時的表情變化,可他低著頭,只能看見濃密的一頭黑發,突然,馬駒揚起頭,一把把信紙摔到桌子上,猛地站起來,意識到腳上的傷疼,又旋即坐下,臉孔氣得紫紅,粗野地罵:“說他
的屁話!狗東西!馮家灘的糧食,怎麼喂出這號東西……”彩彩一驚,急忙指指南間屋,壓低聲兒說:“小聲,甭叫俺
聽見了……”
馬駒氣呼呼地閉了口,從口袋裏摸出半截紙煙,叼在嘴裏,劃著火柴的手指顫抖著,猛吸一口,噴出一濃厚的煙霧來。他的憤怒幾乎是本能的。他的未婚妻薛淑賢,不過是有轉爲公辦教師的可能,實際還沒轉正哩,就要和農民馮馬駒退婚;說是將來轉正以後,和農民在一起,生活上不好安排。剛剛穿上白大褂兒的馮文生,也在信上說和農民馮彩彩生活上不好安排……農民啊農民!無論男的,抑或女的,不論長相如何,本領大小,品格怎樣,在當代愛情生活上,屈居于這樣的劣勢……更何況是彩彩,一個自幼死了爹又離了娘的苦女子,背著屈死的爸爸留給她的黑鍋,從“四人幫”的迫害之中長大成人,剛剛揚眉吐氣了,可惡的馮文生又在她心上紮了一刀!
“彩彩,你先甭急。”馬駒膛裏沸騰著一
正義之氣,“我要去找文生,叫他收回這封信,叫他給你賠情道歉……”他相信自己和文生自幼耍大,都是好夥伴;他沒有歧視過文生,文生很敬服他。馬駒很有把握他說:“文生……我跟他能說,瞎話好活都敢說給他聽。”
“你不要找他,不用說了!”彩彩看著激動得臉孔變了的馬駒,自己反倒冷靜異常,指著飄落在牆根和桌
根的燒過的紙灰,告訴他,已經徹底結束了,“我又何必自作下賤呢?”
“不行。我要問他,還有良心沒有?”馬駒仍然堅持要找文生的想法。在他看來,姑娘家一沖動,特別是象彩彩這樣自尊心很強的姑娘,一沖動起來,燒信件,還信物,你硬我更硬,把本來可以挽回的事弄僵了,過後又後悔,“你要冷靜,先甭張揚。”
“你爲啥一定要去勸說他呢?”彩彩問。
“爲了你好哇!”馬駒直言說。
“離了他,我活得就不好了呀?”彩彩問,試探著,暗示著,“馮家灘這麼多姑娘,嫁不了一位掙工資吃商品糧的男子,就都活得不好嗎?”
“不……”馬駒噎住了,彩彩話裏的那層說不清的意思,他似乎想聽到,又害怕那層意思被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以致一時語塞了,“那麼……你叫我……看信做啥?”
“讓你知道這回事就是了!”彩彩一擺頭,把已經微微發熱的臉孔轉過去,不讓馬駒看見臉上的紅暈。她心裏想,他已經意識到了她不是求他去給馮文生撮合的這層意思。她爲啥要叫他看這封信呢?自個慢慢想去吧!她已經向他顯示出不在乎與文生解除婚約,這就夠了。她心裏鎮靜了,便接著說:“你大概是覺得我可憐吧!自小受苦,婚姻又發生問題……你是同情我吧?這樣……你錯了,我活得很好!我給鄉們看病,不是無用的人,你的好心我領了。你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馬駒低了頭。他現在還不能完全摸透彩彩的心思,再不敢貿然說話了。沈默一陣之後,他憨厚地笑笑,誠懇地說:“我一見這種瞧不起農民的人,就不由得冒火……你的事情,當然由你拿主意,我倒是覺得……你和文生……挺好的哩……”
“你和薛淑賢,不也是挺好的嗎?”彩彩聽著馬駒的話,反而動了氣。這個老實耿直的人啊,真令人發急!她譏刺地說:“你要不要我到薛家寺去,勸說那位民辦教員呢?”
“你……”馬駒立時羞紅了臉,難堪地苦笑著,猛地站起來,“大概……過了兩個鍾頭了……”
彩彩也不再留他,走上前,扶住馬駒粗壯的胳膊,送到門口,說:“我送你回去……”
“不……不要。”馬駒掙開彩彩的手,順手從門口抓住一根棍子,仍然紅著臉說,“我能走回去。”
彩彩站在門口,看著那強健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月光忽明忽暗的街巷裏,猛然回轉身,走到桌旁,拉開抽屜,取出一疊白紙,扭開筆,給馮文生回信——她要徹底從心裏抹掉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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