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陳忠實>初夏>第7節第2小節

《初夏》第7節

第2小節
陳忠實作品

  [續初夏第7節上一小節]tui辦事,爲了你的前程啊!你知道做老子的心不?

  油毛氈搭頂的製磚機房裏,傳出馬達的皮帶有節奏的噼啪聲。平場上堆起一摞一摞新磚,幾個小夥子拉著裝滿紅se磚頭的架子車,從磚窯裏魚貫而出。“磚的成se不賴!”景藩老遠瞅見,自言自語說。他忽然想到,公社機關現在也實行八點鍾上班製度,不象學大寨年頭日夜值班;五月天明得早,現在充其量不過六點鍾,趕到公社也是找不見辦公室的人喀。利用這個時間,跟德寬談談吧,看看馬駒昨晚給他交代隊裏的手續了沒有。自己也該給德寬招呼一下,千萬甭拉扯馬駒的後tui

  “德寬——”景藩老漢把自行車撐在公路邊上,走上塄坎,站在磚場邊上,老遠裏呼喊一聲,招招手,再不往前走了——那兒人多,說話不便。

  德寬急急地走過來,搓著沾滿泥汙的手,笑眯眯的眼睛告訴景藩老漢,有什麼指示,盡管說吧。

  “出窯咧?”景藩老漢表示關心地問。

  “出咧!”德寬實心實意地向領導彙報。

  “磚的成se不賴!”景藩贊賞地說。

  “還好。”德寬舒心地笑著,“我真怕頭一窯……”

  景藩擔心德寬一說起窯場的事來, 可能就沒個長短, 忙截住他的話頭,問:“昨晚你見馬駒來沒?”

  “見來。先在飼養場,後在磚場,整整一夜都在一搭。”德寬說。\

  “他沒跟你說啥事嗎?”景藩心裏起疑問了,兒子大概沒有給德寬交代手續。

  “說的事多。”德寬不知底裏,隨口說,“選定飼養員的問題,隊裏借款支持社員買塑料膜兒,覆蓋棉田……亂七八糟的事。你要問啥事呢?”

  看著德寬興致勃勃地和他談這些事情,一如既往的笑眯眯的神情,景藩老漢心裏斷定,馬駒准是還沒有把自己要離開三隊出去工作的事給德寬說明哩!他們三個接管三隊的工作,表了決心,“擊了掌”,dang支書聽過他們的彙報。現在馬駒要離開馮家灘,德寬心裏能安然嗎?不會的,既然兒子沒有給德寬說明,現在由他來說破這件事,可能比兒子更好開口,他是長輩,又是上級,德寬能不聽從嗎?

  “縣上抽調馬駒去工作。”景藩老漢幹咳兩聲,終于選擇好了說話的方式,用完全是行政公事的口吻,把自謀的職業說成是上級抽調,就具有不可違逆的意味了,“你把三隊的工作,暫時管起來。”

  永遠是穩誠厚道、溫和平靜的微笑,迅即從中年副隊長兼磚場場長胖胖的臉上消失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怎能……挑起這一攤子……”

  “先讓馬駒去上班。”德寬的反應是預料中的事,景藩毫不動搖,用上級對下級的強硬態度說,“三隊的幹部班子,大隊出面安排,你放心。”

  德寬笑不出來了,滿是憂愁的眼睛,漫無目的地瞅著青蔥蔥的小河川道。他原以爲dang支書關心三隊窯場頭一窯産品的質量,不過說幾句話,自己還得趕回磚機上去呢。老天爺,馬駒走了,三隊鋪展開的這一攤子工作,怎麼辦呢?憑自個能顧得住嗎?看看老叔跟他說話時強硬的態度和不容置疑的氣勢,寬厚的磚場場長閉了嘴,扭開臉,難受地從腰裏摸出短管煙袋來。

  “德寬,聽叔說……”景藩老漢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的態度太生硬了,有點過火了,就緩和下來,聲音變得委婉懇切了,“機會難得呀!關于馬駒一輩子的前程……你是明白人,叔不用說,你也能掂出輕重的……”

  德寬茫然地點點頭。他被這突兀的消息弄得心神慌亂,沒了主意。聽了老支書這樣委婉的幾句話,心頭活轉過來了。是嘛!農村青年,誰不想到馮家灘以外的廣闊世界裏去闖一闖,找一個理想的guo家單位的工作幹一幹呢?這的確是關于馬駒一生的大事,自己怎能說出攔阻馬駒的話,過後讓馬駒怨他,讓老叔恨他?德寬畢竟是德寬,理智、寬厚的明白人,就誠誠懇懇地給老支書表明自己的態度:“大叔,你放心。馬駒兄弟有了工作,這是好事,我也高興。三隊雖然離不得他,這是小事……馬駒兄弟的前途是大事。這個我明白……不會拉扯住馬駒兄弟的……”

  “我知道你是好人喀!”景藩老漢心情舒坦地笑了,“三隊的事,有我哩!馬駒走了,我負責安頓三隊幹部班子,絕不會把你的手壓到磨盤下……”

  德寬苦笑一下,從地上站起,拍拍屁gu上粘下的土屑,懶洋洋地朝磚機那邊走去。

  景藩看著這個剛才還爲磚場的勝利興頭十足的漢子,一下子沒了精神,忽然同情起這個好人來了。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不能眼看著兒子接著自己的腳步,再把腳伸進馮家灘這個泥沼裏。他轉過身,跳下土坎,推起自行車,又毫不動搖地跨上車子,上了公路。

  “景藩同志,我想讓馬駒主持馮家灘大隊的工作哩!因爲有這個打算,我才考慮讓你退下來,到公社nai牛場去。”河西公社dang委王書記,聽完景藩老漢的申述,四方臉盤上有點爲難的神se,直截了當地說,“你把馬駒支使走了,馮家灘大隊的工作咋辦呢?”

  “要是一時找不下合適的年輕人,我先撐著。”景藩老漢堅定不移地說。他知道,這陣兒絕對不能松口,臉上雖然強裝著笑容,態度卻更堅定:“我去不去nai牛場,關系不大!”

  “老同志,甭急。一個合同工嘛,讓我們一個得力的大隊幹部去幹,劃算不劃算呢?”王書記攤開手,比劃著,企圖說服急于把兒子塞進汽車駕駛室的老支書,“一個合同工,一個司機,好找!一個好幹部,可真是不好發現培養哩……”

  景藩老漢看著王書記在房子裏踱來踱去,知道他爲馮家灘大隊新的幹部人選在傷腦筋。你越是強調好的農村幹部不容易培養,他就越是急于把兒子從馮家灘弄出去,一旦把tui伸進這個泥沼再要拔出來就難了。他的腦子十分清醒:決不能松口!便回答說:“合同是臨時的,有了機會就能轉正。”

  “轉正……不那麼容易吧?”王書記表示懷疑,“單是城鎮青年,也是以參加集tixing質的企業爲主,農村戶口的青年,要轉辦正式工人,不好辦哩!”

  “人說,複轉軍人當中的困難戶,guo家照顧哩!”景藩老漢說,“咱……困難得很呀!”

  王書記不再勸解了。看景藩老漢那麼固執,把話再說得硬些,可能要傷這位老同志的感情哩。馮家灘dang支部書記馮景藩同志的狀況,他是清楚不過的:身ti欠佳了,思想也難以適應已經發生了急劇變化的農村工作。老漢把三中全會以後dang在農村經濟政策上所作的重大調整,看成是對合作化的否定;把責任製總是叫成分田單幹,那不僅僅是口語上的失誤。這種思想狀態,不是馮景藩老漢一個人的特殊反應,和他年齡相仿的那一批“老土改”,大部如此。他想在馮家灘把老支書換下來,安置到適宜他工作的某個社辦單位去,拿一份雖然不高、卻可以保證老漢晚年生活的薪金,革命不能無情無義啊!現在,老漢堅持要把兒子弄出去當合同工,公社書記的計劃被打亂了。他想想之後,忽然問:“馬駒自己願意去嗎?”

  “願意。”馮景藩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在部隊時學會開車技術。他愛開汽車……”

  “那好。馬駒願意去開汽車,就去吧!”王書記作出決定了。憑著多年來的農村工作經驗,他深知一條:把那些根本不安心農村工作的青年勉強留下來,沒有一個能把guo家和衆人的事情辦好。他暢快地告訴老漢:“你到辦公室去蓋章吧!就說我同意馬駒走……”

  “好。”景藩老漢放心地說,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在馮家灘暫時撐著。nai牛場……去不去……沒啥……”

  “你還是去nai牛場。”王書記盯著老支書說,“按咱們原定的意見,不變。我已經給nai牛場打過招呼了。”

  景藩老漢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低頭走出王書記挂著竹簾的房門,來到熟悉的公社院子裏。解放前,這兒原是河西村的一座廟堂。解放後,泥像被搬掉了,門口挂上了河西鄉人民政府的木牌。景藩老漢的入dang宣誓儀式就是在“佛爺殿”裏舉行的;被搬走佛像的牆壁上,挂著鐮刀錘子圖案的dang旗,他曾經和河西鄉第一批加入dang的莊稼漢子們莊嚴地舉起攥緊的拳頭……他走在已經擴大了住宅面積的公社大院子裏,心裏很不自在:王書記分明在爲馮家灘大隊dang支部的後繼人選發愁,爲什麼卻不同意讓景藩老漢暫時撐住局面的意見呢,唔呀!在中共河西公社dang委王書記的心目中,是不是已經把他看成是一個累贅了呢?

  真是令人寒心哪!想當年,馮景藩在馮家灘辦起河西鄉第一個試點社的時光,鄉上縣上領導們嘴裏喊著他的名字的聲音,夠多qin切!你王書記調來河西公社才幾年?你知道馮景藩爲了辦農業社熬過多少心血?你知道馮景藩在三年困難時期領著社員大戰小河灘的壯舉嗎?你知道馮景藩從縣裏鄉裏領回去多少獎旗錦標嗎?你知道中共馮家灘支部書記在“四清”運動中挨打受罵的委屈嗎?你知道馮支書挂著木牌被鬥爭了七七四十九回而沒有叛dang的情況嗎?馮家灘生産搞不上去,怪他還是怪“四人幫”呢?……馮景藩走過院子,心裏好恓惶!老了,成了讓王書記嫌棄的累贅了!自己還有什麼意思在馮家灘去撐那個局面呢?走到辦公室的門口,老漢從腰裏掏出會計馮三門寫下的介紹信,毫不躊躇地走進門去……

……

《初夏》第7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8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

▷ 繼續在線閱讀《初夏》第8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