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覆蓋著原野,鄉村間的大路上。午間融雪時踩踏得稀爛的泥巴,夜間又凍結成硬塊了,路面坑坑窪窪,絆絆磕磕。道路朝南,沿著漫坡而上的原野延伸,在雪地上像一條隨意丟下的皮繩,曲曲彎彎。
我們三人——班長劉建、班主任王老師和我——一行,冒著渭河平原數九隆冬的清晨時分凜冽的寒風,正沿著這條鄉村大路朝南走,要趕到一個叫田家寨的村子去,找田芳的父
田茂榮老漢。我們將交給他四百塊錢,由他再交給把田芳許訂給的那一方的家長,償還他接受過的彩禮或者說聘金,從經濟上徹底割斷捆綁著田芳的繩索,這是怎樣一件令人鼓舞的壯舉!
四百塊錢裝在我的書包裏,沈甸甸地挂在我的肩上,那無異于幾百顆騰騰跳躍著的心,我怎能不感到沈重呢!
新年晚會上,我們的《白毛女》歌劇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田芳的名字消匿了,那些認識或不認識她的外班的同學,那些教她或根本沒有教過她的老師,見面都切地叫她白毛女了,我們班的同學更不用說了。戲劇裏的白毛女已經獲得了新的生活的權利,獲得了幸福自由的愛情,現實生活中的白毛女——田芳,籠罩在心靈上的封建的烏雲還沒有消散。
雖然發生過轟動小鎮的搶劫田芳的事件,她的父仍不改口,絕不許她毀棄三媒六證確定過的與大張村的婚約。對她壓力最大的不是她的父
,她說她將永不回家,甚至斷絕父女關系,也決不回到“黑咕咚咚的萬丈深的枯井”裏去了。對她壓力最大的是八石麥子,她的父
把她許訂給大張村所接受下的聘禮,早已被全家老少吃掉了,變成糞土,施到田地裏去了。八石麥子,一石十鬥,一鬥三十五市斤,整整兩千八百斤,折合人民幣三百多塊錢哪!
一場募捐活動在師範學校掀起來了!
想起這場募捐活動的前前後後,我至今仍然激動不已。起初,只是我們籃球隊幾個同學的舉動,想不到竟然擴大到整個學校裏去了。那天與縣武裝部的籃球賽結束以後,我和隊長何長海回校的路上,閑扯著已經過去的田芳被搶劫的事。我說,我要是有三四百塊錢,我就願意拿出來,解除她心上的債務。何長海說,咱們球隊湊一湊,能不能湊夠呢?十來個籃球隊員在一塊湊來湊去,不過幾十塊錢,遠遠不夠。回到學校後,消息傳給班裏的男女同學,大家紛紛向我捐款。緊接著,外班的同學也趕到我的宿舍、我的教室裏來捐款,甚至有十幾位老師也捐了……啊呀!短短的三四天內,我的書包裏裝進了五百多塊錢,超過需要的數目了。我和班主任王老師商量之後,決定把多余的一百多塊錢退回那些捐數最高的老師和學生,留下四百元足夠了。
“爲了砸斷封建鎖鏈!我捐三塊……”
“再不能容忍我們的作封建婚姻的犧牲品!我捐一塊……”
“爲了解放,爲了自由!我捐……”
那一張張男生和女生的臉在我眼前疊印,那一聲聲慷慨激昂的話在我耳畔響著,永生難忘!大夥不僅是同情田芳的遭遇,而是一種共同的時代要求,剛剛獲得解放和自由的新中的第一代青年,強烈的反封建的意識是共同的要求,這些師範學校的學生,尤其是速成班的學生,來自社會底層,不單是仇恨地主資本家,尤其仇恨封建的婚姻,好多人與田芳有類似的遭遇,離婚和解除婚約,在師範學校不僅不會被人恥笑,而會得到普遍的支持和同情。
“你離婚了?”
“離了!”
“完全弄零幹了?”
“零幹了。你呢?”
“我剛提出來,正離哩!”
“趕緊離了!重新自由去……”
這是公開的交談,不會令人議論……田芳這樣的引人注目的白毛女,得到熱烈的募捐就是不奇怪的事了。
我按按書包,四百塊人民幣正在手心,我的心止不住一陣發熱,隆冬原野上清晨凜冽的寒風也不那麼厲害了。
我們三人走進田家寨,幾經打問,終于找到田芳家的門口。
兩間廈屋,連個圍牆也沒有,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家十分貧苦的農民。我們三人站在廈屋門口,一個女人走出來,大約四十出頭,一眼就可以斷定是田芳的母,臉形太相像了,她一看見這三個穿戴不同于莊稼人的陌生人,先愣怔了一會兒,有點驚恐地問:“尋誰?”
王老師說明了我們的身份,田芳母臉上的驚恐立時消失了,卻更加慌,把我們讓進屋,卻無法使我們坐下來。炕上的一張破爛的被子下,圍坐著四個娃子和女子,地上竟然沒有一個可供人坐下的凳子。她擦擦手,閃身出了門,再進門的時候,端著一條長凳,大約是從鄰家借來的。不管怎樣,我們三人挨排兒在長凳上擠著坐下了。
她張羅著倒,取煙,取來了一只裝著煙未的木盒子,卻找不到煙袋。王老師點燃自己的紙煙卷,勸她再甭麻煩了。她在竈鍋下的木墩上坐下,卻不知該說什麼好。沒有經見過世面,也沒有和公家的幹部打過交道的農家婦女,常常都是這個樣子。王老師盡管很和氣,問她家裏的狀況,她頭不擡,燒著火,簡短地答上一句,半天又沒話了。田芳的父
拾糞去了,她告訴我們,隨之就指使坐在炕上的兒子去找。
老漢回來了,頭上裹著一條黑布帕子,鼻子凍得紅紅的,一進門,大聲說:“三位先生來了!抽煙——”把那個短杆旱煙袋依次讓給我們三人,隨之在門檻上坐下來。
“三位有何貴幹?”他仰頭問。
王老師和他談起田芳的婚事,給他解釋新社會婚姻自由的道理。老漢低著頭,抽著煙,做出一種耐心聽著的姿態。一當王老師停住口,他仰起臉,做出深明大義的神氣,說:“新社會好,咱農民擁護共産。兒女的婚嫁之事,應該由家裏管,政府和學校管這些事做啥?”
王老師又耐心給他解釋學校應該管的原因。
“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田芳的父說,“你們都是有知識的人,比我懂得多,我跟人家說下一句話,三媒六證,鄰裏皆知,而今一
沖了,我在田家寨還算不算人?”
我心裏暗暗吃驚。這個老農民,一身黑家織粗布棉襖棉褲,補丁摞著補丁,肘頭露出變成黑
的棉花絮子,一臉皺折,鼻尖上吊著清淩淩的
一樣的鼻涕滴子,捉著煙袋的手指像樹皮一樣裂開著口子,嘴裏卻吐出一串一串半生不熟的詞句。我早已從田芳口裏得知,她的父
是個一字不識的粗笨莊稼漢。一個大字不識的粗笨莊稼漢子,談起話來,卻要講信義,夾雜些半通不通的古文詞。如果是我的父
這樣講話,也不足怪,而田芳的父
卻叫我奇怪了。
王老師索問……
藍袍先生新浪潮拍擊下的老農民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