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後兩節課是作文。王老師在黑板上寫下《第一場雪》的題目之後,簡單地提示了幾句,就走出門去了。
我正在起草稿,忽然看見一個老頭走進教室門來,肩頭背著褡裢,臉上凍得皺巴巴的。在教室裏瞅著一個個男生和女生低垂寫字的腦袋。我看他那倔倔的神氣有點可笑, 這是誰的家長來了呢? 他瞅了半天,也沒有瞅見要找的對象,就叫道:“芳芳!”
田芳猛地揚起頭,急忙統了筆,顯出慌慌的樣子,離開座位,從走道上走到前頭,把老頭兒引出教室去了。
那老漢大概是她的父,我猜測,從他叫她名字的口氣兒可以判斷出來,村鄉裏那些老農民,叫自己的
生兒女時都是這種神氣,而且不分場合,一律像是在自家屋裏呼兒喚女。他來找她,並不稀奇,班裏的同學從四面八方彙攏到這個小鎮上,一律住宿,一年半載不回家,常常有這個那個的家長找到學校來,少數是家裏出了事,父
或母
病重了,需得回去看看;多數是給兒女送
送錢,借機看看自己可愛的兒子或女兒。
田芳跟她父出門以後,我的心裏卻不安了。她的父
找她,我有什麼好說好想的呢?自己也奇怪了。她擡頭看見她父
的那一瞬間,眼裏泄出一道驚恐的神光,隨之轉換爲一種憎惡的氣
了,隨之一切都消失了。她的父
,即使猛來乍到,也不應該令人那樣驚恐吧?更不應該有憎惡的樣子顯現。我猜不出其中原因,心裏卻有點焦躁,有點擔心。
我竟而至于不能繼續描繪入冬以來第一次降雪的壯麗景了,越想,心裏越加焦躁了。人對于可能發生的禍事是不是有一種先兆
的心理反映,我說不清,反正我心裏已經毛躁得難以在作文本的小格子裏寫字了。
我拿起茶杯,佯裝到房裏去打
,走出教室,甬道上沒有田芳和她父
的影子,一排排教室裏,傳出這個那個教員的講課的聲音。她大概把父
引到宿舍裏去了,我在
房裏打了
,慢步朝回走,忽然看見打鈴的校工劉大根跑過來,朝我說:“你們班的田芳給人拉走了!”
“誰?”我大吃一驚。
“一幫人!”劉大根說,“我從街道上過來,碰見一幫人把她往馬車上拉!”
“在哪兒?”我的心裏湧起一火來。
“山門鎮南頭……”
我甩了杯,拔腳就跑了。我懵了,鬧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個叫她的是什麼人呢?她爲啥要跟他走呢?我只覺得她不能被拉走,怎麼會有這種事呢?我奔出校門了。
街道上似乎有人已經在議論什麼,我直朝小鎮南頭跑去,果然看見圍著一堆人,議論紛紛。我奔到跟前,大車上站著七八條大漢,扭著田芳,田芳在掙紮,又跌倒在車梆上,幾個人趁勢壓住她。我大喊一聲:“不准搶人!”田芳猛地回頭,哭喊:“快——慎行……”趕車的人大約感到事不宜遲,“嘩”地一聲甩起鞭杆,馬拉著大車跑起來了。
我追著馬車跑。馬車跑得並不快,我追到馬前頭,面對奔馬,毫無辦法,我自小沒有摸過牲畜,更不會駕車,不知怎樣才能使奔馳的馬車停止下來。那個趕車的漢子,一揮長鞭,我的頭頂一聲響亮的鞭聲,鞭鞘正抽在我的左臉上,火辣辣地疼。在我被抽得暈頭轉向的一瞬間,馬車嘩地一聲跑過去了。
我摸一把臉,繼續追,憤怒與急迫中,我從地上摸起一塊半截爛磚頭,離開馬車稍遠一點,跑過奔馬,回過頭來,照准駕轅的紅馬的腦袋,鼓足全力甩出磚頭,一下子擊中了馬的鼻梁骨,那紅馬尖叫一聲,前蹄騰空躍起,前頭挂鞘的兩匹馬站住不動了。趕車人用鞭杆砸轅馬的屁,紅馬搖頭擺尾,抑起蹄子亂踢,馬車停下了。我立即撲上馬車,又被一個漢子推下車來。趕車人也跳下車,朝我憤怒地掄起拳頭。我已經忘記了危險和孤身無援,迎著他沖上去。這是一位中年漢子,力氣很大,卻笨拙,我閃過他那沈重的一拳之後,就在他的臉上砸了一下,大約打中了他的眼睛,他立即丟下鞭杆,雙手抱住眼睛,蹲在地上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還真地嘗到了一點打擊對手的痛快。
“打這個野男人!”
聽到一聲吼,從車上跳下三四個漢子來,從四面包圍了我。我不知該怎樣對付,頭上一下,腰裏一下,我被打得無法防備,忽然朝車上喊:“田芳!快跑!”就被打倒在地上了。
“打這個野男人!”
我被打倒在地上,有人坐壓著我的脊背,我爬不起來。他們在罵誰?野男人?是誰?是把我當田芳的野男人打嗎?
街巷裏一陣呼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坐在我背上的那個漢子蹦走了,我爬起來一看,速成二班的男女同學趕來,正在大車周圍的街道上擺開了打架的陣勢。力量對比一下子發生了絕對的變化,那幾個漢子被學生包圍住,打得亂爬亂滾。
我跑到馬車跟前,看見幾個女同學已經解開田芳被綁捆著的雙手,扶著她從車上走下來,我看見她的淚痕斑斑的臉頰,忽然心裏難過了,流下淚來,一句話沒說出口,就跌倒在地上,昏迷了……
我的手被一只溫柔的手攥著,緊緊地攥著,我真舍不得那只手松開,離去。我睜開眼,是田芳握著我的手,周圍坐著一夥男女同學,她當著大家的面攥著我的手,似乎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我也覺得這本來沒什麼,就該這麼攥著。
我依稀記得,我是在山門鎮的醫療所裏被救醒的。大夫給我包紮之後,又給我吃了幾片葯,說是催眠的,我就睡到天傍晚了。
我感到口渴,張張嘴,沒有說話,她就意識到了,用一只磁匙給我嘴裏喂。我看到她從盛
的搪瓷缸裏舀起一匙
,用嘴吹吹涼,就准確地喂到我的嘴裏。我靜靜地躺著,閉上眼睛,聽著那咝咝的吹氣聲,等待那挨近到嘴
上來的勺子。我真想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
前,和她痛哭一場。
“你知道不?縣公安局把狗日的逮了三個!”班長劉建說,“我們速成二班這下打出威風羅,太不像話嘛!已經解放了,竟敢搶人!”
我心裏很痛快,抓了他們三個,真是叫人痛快。我坐起來,渾身疼痛,背後墊著被子。
“哈呀!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籃球隊長說,“咱們的藍袍先生會打架了,真是了不起!想想你剛來時的那般斯文……”
大夥瞧著我笑。我也笑了。田芳抿著嘴兒,也瞅著我笑,說:“他打什麼呀!盡挨了打!”
我挨了打,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可我也打了一拳,砸了一磚頭。我那一磚頭砸得多准!正好擊中了轅馬的鼻梁骨,使飛奔的馬車停住不轉了。我僅僅打出的一拳又何等的威風,何等的准確,一下子砸得馬車把式蹲到地上,雙手捂住眼睛,掄不……
藍袍先生拳頭之歌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