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梆子老太真成了一種毛病上一小節]爺!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美氣的好事!二兩重的筆杆捉到手裏,坐在涼房子裏頭,不曬日頭不淋雨,寫劃一篇文章就掙錢,太祐了哇!聽說不過是鞋樣兒那麼大一塊文章,居然就值得十九塊。十九塊該買多少紅苕呢?又聽人說,學文給人說他只寫了三個晚上;三個晚上掙十九塊,那麼一月呢?一年呢?世上有這樣輕松易便掙大錢的事……
“沒看出,這娃子真是塊料!平日看起悶騰騰的樣兒,倒是啞巴吃洋蠟——內裏明!”有人說,興趣也很高。
“有內才的人都是這個樣兒,外表上並不張狂。”有人說,“這倒好,咱梆子井真是出聖人了!寫文章,自古都是聖人才能做的事……”
“寫文章掙錢,公家月月還給發工資嗎?”梆子老太上嘴,不戒意地問。
“那當然發哩!”有人瞅一眼她,疑惑地說了一句,就閉了口。
“那……真好!一馬備雙鞍。”梆子老太裝出替學文高興的神情,不過太做作了,“可甭只顧寫文章掙錢,把娃兒們的念書給誤了……”
“放心!”有人隨口說,“學文教出的學生,考中學年年考中的人最多。”
“聽說他寫文章,用公家的紙,公家的筆,連墨也是公家的。”梆子老太終于控製不住,把心裏的不平一下子全說出來,“掙錢連本兒都不攤!”
正在說著閑話的人,一齊啞了聲,互相擠眼呶嘴,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意識到可能會因此而牽扯到是非裏,紛紛走散了,只留下梆子老太站在那兒。
初冬的夜晚,寒氣襲人,天又黑得早。梆子老太一人站著無聊,也就回到家中。十裏堡小學校長來家訪,和景榮老五坐在方桌兩邊,交談他的兒子在學校念書的情況哩。梆子老太和校長打過招呼,就收拾起晚飯,擺上桌子。校長說他已經在學校竈上開過晚飯,只喝而不動筷子。梆子老太熱誠地禮讓再三之後,也就不再勉強,坐在一邊,
嘴問:“校長,你看咱那娃子,念書靈不靈?”
“靈是靈著哩!是個聰明孩子。”校長笑笑,誠懇地說,“只是有點荒。”
“文章寫得咋樣?”梆子老太問。
“還可以,作文還不錯。”校長回答,“比起來,這孩子算術學得更好些。”
“你教咱娃好好寫文章……”
“小學階段打基礎,要全面練習……”
“我想叫娃長大寫文章,又輕松,又幹淨。”梆子老太說,“俺村的學文……”
“噢呀!”校長一聽就笑了,不過絕沒有嘲笑的意思。他自解放以後就在鄉村小學任教,熟知莊稼人盼子成龍的普遍心理,並不奇怪,笑著說,“那首先得看孩子愛不愛哩!”
“叫他愛他就會愛。”梆子老太不以爲然,“這樣的好事,他怎會不愛呢?”
“咱娃恁小,咋能寫文章嘛!”景榮老五早聽得不耐煩,就打斷梆子老太的話,斜溜了她一眼,意思是:甭說沒神兒的話了!
“哈呀……”校長眼裏浮出一縷說不清不必再解釋的超然神,打著哈哈。景榮老五也不好意思地陪著校長幹笑著。
“好!正好校長也在這兒——”門外有人氣沖沖地說。人尚未進屋,聲氣卻沖進來了。梆子老太一回頭,教員胡學文的母剛好跨進門來。
“五老太,你給俺學文滿村揚風,說俺娃是一馬備雙鞍,吃官糧放私駱駝……”學文連一句客套話也不說,直來直說,“校長,你是學校領導,你憑實際說,俺學文教書教得……”
校長眨著眼,摸不清頭緒,搞不明白原委,卻准確地預示到要被牽扯進一樁是非裏去了。他只管笑著,不作正面回答。
“我啥時候說過?”梆子老太一口回絕,“你聽誰給你挑唆?”
“你在村子西頭說了,又在村子東頭說。”學文強硬地說,“你說俺學文寫文章掙錢,連本兒也不攤!”強悍精明的中年婦女,經濟寬綽,向來不受任何人一句閑言,豈把梆子老太放在眼裏。說著,她從腰裏拉出兩張紙,連扇帶摔地鋪展到桌子上,“校長你看,這號格子紙,是不是你們學校的?”
“甭急,也甭躁嘛!”校長瞧一眼桌子上的稿紙,不做裁判,只顧息火,“沒關系!沒……”
“前幾年,你說俺學文媳婦不開懷……”
“算哩!我給你賠不是。”景榮老五早已忍受不住,要不是有校長坐在當面,他會狠狠地罵一頓招惹是非的老婆。他按捺著子,給學文
賠笑臉,“算咧!你是明白人,甭跟那個黏漿子一般見識……”
在景榮老五的笑臉陪送下,學文總算走出門去了。校長也再無興趣坐下去,起身告辭了。
“你不說長道短,由不得你麼?你不撥弄是非,也由不得你麼?”送走校長,轉回屋來,景榮老五的火氣暴發了,“我給你說過多少回了?咱們過自家的日月,甭管人家七長八短的事,你記不住麼?你一天招惹是非,讓我也跟上受人辱踐……你丟人不知深淺!”
梆子老太低下頭,洗涮鍋碗,一句不吭。和景榮老五過日月二十多年,她已習慣了當面遵從。盡管景榮老五不是那種架子大,家法嚴的男人,可是她怯他:雖然景榮老五從來沒動過她一指頭,她仍是怯這個不常動火的男人。在屋裏,凡事總要先征詢他的主意;偶爾發生的矛盾嗑牙中,她總是自覺地作出讓步。這種局面形成的原因,只有她心裏明白:自從確切知曉自己不能生養兒女的可怕缺陷——可怕就在于無法彌補——以後,她就覺得失去了和男人爭高論低的氣力。
她低頭洗碗涮鍋,一任景榮老五發一通火,完了也就沒事了。她的多言招引來學文鬧事,又恰逢十裏堡小學校長這樣有身份的
面人物在當面,理該讓男人發泄一番。她開始問自己:錯在哪兒咧?果真得下了一種難于改易的毛病了嗎?她下狠心往後再不說長道短……這回刺激太深刻了!
可是,晚了,于她的聲譽已經毫無補益。她的人格和鄉譽降低到十分糟糕的地步。男人們不屑一顧這個多嘴多的女人;女人們和她碰個照面,斜眼咧嘴地走過去,不予搭理;娃娃們唱歌似地喊著“盼人窮”的綽號……梆子老太簡直覺得在梆子井村活成了獨人!
但誰也料想不到,連梆子老太自己做夢也不曾想到,一場連一場席卷梆子井村的旋風,居然把她從衆人蔑視的龌龊角落裏哄擡起來,擱置到梆子井村特殊顯要的位置上,造成了她一生中的鼎盛時期……
……《梆子老太》真成了一種毛病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梆子聲聲裏”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