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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老太》艱難時月

陳忠實作品

  越來越困難的生活,使梆子老太的眼睛從梆子井村女人的腰部轉移到別人手中端著的碗裏。

  說不清從什麼年代形成這樣的習慣,梆子井村的農民,一年四季都在街巷裏吃飯。冬天,圍蹲在向陽的牆根前;夏天,坐在濃厚的樹蔭下,吃著飯,談著閑話,舒適而又閑逸,這種習俗,即使在以瓜菜代替主糧的艱難時月裏,仍然不改。一人一碗稀溜溜的包谷糁糁,拌就著蘿蔔葉兒、雪蒿或是紅苕葉子窩成的酸菜,香啧啧地喝著,嘻嘻哈哈地說著笑話。

  “哈!ma的腳!稀糁子越喝肚皮越大……”

  “你要是連著吃一月肥肉,保險越吃越少!”

  “肉?哈呀……聽說全都給黑豆小豆(赫魯曉夫)坑去了……”

  “唔……他們哪兒淨出産豆子……”

  這些背負著guo家沈重困難壓力的莊稼人,滿臉菜se,有的因爲營養不足而浮腫了,可是依然在說笑。

  梆子老太端一碗糁子,站在一邊,有滋有味地喝著,似乎在聽閑話,眼睛一轉溜,就瞅遍了在場的男人女人手裏的大碗或小碗,誰家鍋裏的稀稠,盡都一目了然了。

  “差不多,一樣稀。”她心裏說,可見家家的日月一樣艱難,原本就是從一杆秤下分得同樣標准的口糧嘛,偶爾也能發現某人端了一碗面條,她無法抑製羨慕的心情,嘴裏的she頭就像梆子一樣敲響了:“啧啧啧!你家還有白面吃?我屋仨月沒動褂杖了……”

  梆子老太家的日月似乎更艱難,一家四口,都是大飯量,兩個孩子正是吃飯長身ti的年齡,糧食越緊張,娃兒的飯量似乎增加得越快。她雖然腰細,飯量卻不小。一頓飯做熟,總是先盡兩個孩子吃飽。只有景榮老五似乎伸縮xing很大,看著鍋裏多了,他就再盛上半碗;看著鍋裏所剩不多,就把煙鍋點著了,他是四口之家裏首先浮腫起來的。梆子老太看著男人黃腫透青的臉孔,心裏難受,又拿不出什麼吃食給他偏補一下。聽說一般浮腫不會要命,她也就放心了,因爲梆子井村有少一半的男人和女人都發生了這種奇怪的病症,多了則不奇嘛!

  這天晌午,梆子老太及時出現在自家街門外邊的“老碗會”上,左鄰右舍的大人娃娃都圍聚在這裏,借著門外那一排高大的梧桐樹的蔭涼吃飯。大熱天了,仍然是清一se的包谷糁糁,沒有發現新的飯se花樣。梆子老太本來心裏很平靜,有心或無心之間,卻發現飯場上缺少了胡三恒一家的成員,大人不在,小孩也沒見一個,而三恒和他婆娘是梧桐樹下的老碗會上最可靠的會員,幾乎天天頓頓必到,又是能說會談的受歡迎的角se。怎麼回事呢?三恒一家幹什麼去了呢?梆子老太動了好奇心,大約是吃什麼好飯,怕人知道,躲在屋裏不敢出門吧?她端上飯,三跷兩跷,已經走進三恒家院子串門子去了。

  院裏悄靜無聲,梆子老太愈覺神秘,一直朝上房裏屋走去,朝側旁的小竈房裏一探頭,冰鍋冷竈,未見煙火。她好生奇怪,直到跨進裏屋門檻,這才看見三恒老婆懷裏摟著孫子,眼淚拍灑,三恒老漢蹲在屋角的矮凳上抽著悶煙,對門是兒媳婦的住屋,隱隱傳出壓抑著的啜泣聲,這一家老少鬧仗了嗎?梆子老太想,鄉村裏公婆和兒媳鬧仗以後,通常就是這種冰鍋冷竈的別扭局面。

  “咋咧?”梆子老太疑惑地問。

  “嗨!明娃前日就去買糧,該是昨日回來。”三恒老婆訴說,“到現時還不見回來……”

  梆子老太一聽就明白了,買糧的明娃至今未回,三恒家等米下鍋,現在斷了頓兒了。

  “那咋能成?”梆子老太不滿意地說,“大人抗住一頓兩頓不吃,也罷咧!娃兒不行呀……你該是先借下,吃了這頓飯,明兒買回糧來再還也成嘛!”

  “而今都艱難哩!”三恒老婆說,“不好向人家開口……”

  三恒老漢是個硬xing子,老婆也是個好強的人,不願意向人低頭告借哩?梆子老太聽著明娃媳婦在小屋裏的歎息,看著三恒老婆懷裏哭鬧的小孫孫,她的鼻子酸了,不忍心再問什麼了,立時轉過身,跷過門檻,走出去了。

  三恒老漢一鍋旱煙還沒吃完,梆子老太又跷進裏屋門檻來了,手裏端著一大碗包谷糁子。她的臉上是一派仗義的氣勢,大方地說:“先去熬了,一家人喝上一頓,明娃回來就好辦了。人不吃飯咋能成嘛!”

  “哎呀!五老太……”三恒老婆放下孫子,慌忙接住盛滿包谷糁子的大粗瓷碗,動情地說,“你真是好心人哩……”

  “咱們qin鄰近門的,誰不用著誰一點……”

  “明娃買回包谷來,立馬還……”

  “說那麼生分的話做啥?”

  沒過半月,又是午飯時間,梧桐樹下又聚集起吃飯的男女。梆子老太忽然發現,木匠王師一家沒有一個成員出席老碗會,也是揭不開鍋了嗎?因爲電通到小河川道,機械彈花代替了手工彈花弓,景榮老五祖傳的那把被爺爺和父qin的手磨得紫紅溜光的棗木弓,永遠挂在木樓上的南牆上,不能出世了。可是,木匠王師卻挺紅火,政府頒布了“六十條”,王木匠可以背上刨子鋸子串遊四方,掙得比梆子井的勞動日價值高過十倍的收入,生活比一般死守農業社的笨漢們好多了。他們家裏沒有人浮腫,臉se紅潤,怎麼會斷頓兒呢?

  她向來輕腳快步,一腳踏進王木匠家潔淨的院子,一縷奇異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鑽進鼻孔。這種香味,對于常年累月不斷裝進瓜瓜菜菜的胃,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梆子老太想到豬肉的那種無可比擬的味道,大約整整兩年沒有沾過了。

  梆子老太一腳踏進裏屋,自己先楞呆了。王木匠一家老少圍著四方木桌,筷頭上挑著白生生的麥面餃子。天爺爺!旁人連稀糁子都喝不飽肚子,木匠王師居然吃大肉餃子……

  木匠一家也有點驚異,一齊轉過頭來。木匠婆娘眼裏轉過一絲勉強的笑意,禮讓說:“五老太,吃碗飯——”

  “不啦!我來借……”梆子老太早已感受到一家大小討厭的眼光,隨口編謅出要借什麼家具的話,裝出無意間打擾了他們吃好飯的樣子,一邊往後退著,“算咧!不借了……”

  “啊呀!狗娃ma,人家王木匠今晌午吃大肉餃子……”梆子老太半是驚奇,半是嫉妒,逢人便說出自己的發現。在嚴重的荒年饑月裏,一頓大肉餃子,不僅使梆子老太驚倒,確實使一切chu于饑馑狀態中的莊稼人驚倒了。不過天黑,小小的梆子井村,人都知道木匠王師家吃了一頓令人口饞的餃子了。

  沒過一月,正值夏收前夕,莊稼人最困難的關口上,人民政府給梆子井村批調來爲數不多的救濟糧,社員們早就翹首以待了。

  支書胡長海和大隊長胡振武從公社開會回來,召集起社員會,說明上級對這些糧食的分配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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