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難的局面沒有延續多久。三年沒過,梆子井村像一個被突發的霍亂擊倒的壯漢,虧損的機逐漸恢複,又顯出生命的活力。沒有人再爲三五十斤救濟糧而在衆人面前抹鼻涕眼淚了;王木匠家的一頓餃子,再不會引起任何人的妒羨,以至鬧出糾紛了,屬于一種很普通的面食花樣了……作爲梆子井從嚴重困難之中完全恢複豐
足食的標志,社員胡振漢首先在梆子井村撐起三間新瓦房來。
梆子井村東頭,胡振漢扒掉了居住多年的窄小而又破爛的兩問廈屋,蓋起三間新房,青磚紅瓦,新式開扇的寬大門窗,豎立在左右那些舊式廈屋的建築群中,宛如一個風韻韶華的姑娘亭亭玉立于一堆佝偻駝背的老太太之中,更襯托得出衆顯眼。幾天來,男女鄉趕到了村東頭,仰起頭,參觀贊歎一番,向胡振漢夫婦表示熱心熱腸的祝賀。
莊稼人啊!過了多年集化生活,再不講置買土地羅!三大心願就只剩下蓋新房和娶媳婦這兩件大事了。他們拼命掙錢,攥緊拳頭攢錢攢糧食,盼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裏,撐起一幢寬敞的大瓦房來。他們對于旁人勤儉
持日月所積攢下的令人眼熱的成果,由衷地表示羨慕和欽佩。
梆子老太也到村子東頭來參觀了。她來的那天,湧湧而來的勢頭已經過去。她原不想來參觀,怕胡振漢兩口子又犯疑,在家忍耐了兩天,還是不能排除那新房的誘惑。別人都能去看,自己爲啥不能呢?胡振漢家和她住得相距甚遠,沒有利害糾葛,那兩口子人又厚道老好,看看怕什麼呢?她心裏提示自己:只用眼看,不動嘴說話。她隨兩三個女人一起走進新房跟前,眼前豁啦一亮,紅的機製大瓦在陽光下閃亮放光,紅磚頂柱,白灰勾縫,這無疑是梆子井村頂漂亮的一座房屋了。
同來的那幾位女人,在新房前和振漢婆娘說笑,講恭維話,說他們夫妻能吃得苦,能節儉過日月,蓋起這樣好的房子,太不容易了。不聽這樣的恭維話則罷,越聽越使梆子老太心裏不服氣,她努力使自己保持臉面上的平靜,心裏卻嘲笑那些說著廉價的恭維話的女人們,太不曉得世事了。梆子老太心裏再清楚不過——
前年春天,政府發布了“六十條”,准許社員開荒種糧食的政策一宣傳,振漢兩口子就紮進小河中間的荒草灘裏,彎著腰,撅著屁開荒,接著就栽下了紅苕秧兒。這是河
分流改道以後,在兩
流
之間逐年淤積起來的一片孤島;
“河灘地不成業産”有人勸振漢。
“再好的莊稼,招不住一場洪。”有人斷言。
“我是碰運氣哩!”胡振漢笑笑,態度平和,“碰不上大,收一料算一料;碰上大
沖了,拉倒。我不過攤了幾個秧子錢,汗
不算成本!”
那終年荒蕪的沙灘上,漲裏攜帶的腐枝爛葉,層層淤積,倒很肥沃。紅苕的葉兒黑油油地發亮,稠密的藤蔓覆蓋了沙灘,三畝大的一片,該收獲多大一堆紅苕呀!好多人站在村口的場楞上,眺望河石粼粼的沙灘上的那一片綠洲:要是躲過了洪
,振漢就該發財了。
胡振漢也鬼得很,不等秋收,早早地割去青綠的葉蔓,挖收紅苕了。秋收開始前的整個半個多月時間裏,兩口子天不明起來,在薄霧籠罩的河心裏開始揮動撅頭,直到天黑,拉回一車又一車紅溜溜的紅苕來。三畝地的紅苕剛剛收獲完畢,一場預料中的洪從那塊綠島上齊刷刷漫流過去。梆子井村的莊稼人大聲驚歎胡振漢神機妙算,運氣真是太好了!甚至有人傳說振漢天天夜晚星齊以後給河神燒香叩拜,才得到河神的保佑雲雲……不管旁人怎樣說,胡振漢可是冒了一身冷汗,整整睡了三天三夜。
那兩口子也真詭!他們挖下紅苕,順手用蔓葉蓋住,害怕過往小河的人看出紅苕堆子的大小,等到天黑,借著星光,用架子車拉回村裏來,一般社員已經扯起了鼾聲,誰也估摸不清究竟收獲了多少紅苕。可是,胡振漢兩口子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就在他們喘著粗氣,把裝滿紅苕的架子車從塄坎下的漫坡道裏拽上村子的時候;村邊榆樹蔭影裏,站著梆子老太,義務替他們計數,累計下一個確切的數字:四十一車……
梆子老太從胡振漢家觀賞新房回來,走過梆子井村的街巷,心裏十分鄙視那些向振漢婆娘盡說恭維話的女人。她們糊裏糊塗地恭維她勤儉持家過日月,蓋起這樣排場的三間瓦房大不容易了。屁!梆子老太心裏清楚不過,那四十一車紅苕,現在變成磚、瓦和木料,撐起在梆子井村東頭了!這些糊塗的女人們難道忘記了?剛剛過去的三年困難時月裏,市場上紅苕的銷價是一元人民幣買三斤……不過,直到梆子老太走進自己的院子,也沒有跟任何人說出自己的發現。可以藐視那些糊塗的女人,她卻不便說出自己的發現。政策鼓勵社員開荒種糧,胡振漢沒有什麼錯,自己說出來,不是正好應了“盼人窮”的綽號麼?
梆子井村風景幽雅,卻顯得偏僻,也許那幽雅的自然景致正得助于地理位置的偏僻。偏僻造成村莊的閉塞和文化的落後。所有居民以務弄莊稼爲祖傳之事,僅有的一戶地主也是屬于土財東。地主分子胡大頭也不過完小畢業,只會記帳和春節時給大門上寫一副歪歪扭扭的對聯。莊稼人中,多有一些木匠,泥瓦匠,彈花匠和打土坯的手藝人,而有文化的人向來稀罕,幾乎絕無僅有。
前頭已經提到的那位小學教員胡學文,是解放後梆子井村出現的第一位教書的先生。在整個公社已經相當龐大的中小學教員隊伍當中,他是一位很不起眼的小學教師,只讀過師範,畢業後自動要求到自己偏僻的家鄉來執教,可是在梆子井衆多的不識字的莊稼人眼裏,他簡直是一位和孔子不相上下的大聖人哩!
這位聖人也真是出奇,在梆子井村占取了太多的“第一”。第一位文化人。第一個自由戀愛而引回媳婦的人,第一個使用避孕工具,不僅使聞所未聞的莊稼人興味十足地嘻嘻議論,而且使梆子老太鬧了一場結局很不愉快的笑話。更稀奇的是,近日他在什麼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報社把一張十九元錢的彙款單寄到梆子井村來,這件新聞,霎時轟動了全村。十九元的彙款單,數字雖則不大,卻壓住了胡振漢新建成的三間大瓦房的新聞。胡振漢夫妻憑出笨力蓋瓦房,梆子井的任何一位莊稼漢,只要運氣順,都可以辦得到。而胡學文筆杆一搖,就有彙單飛來,梆子井村哪一位能辦到呢?真是稀奇的聖人!
梆子老太一時弄不明白,寫什麼文章掙錢?她活了四十多歲,聽都沒聽說過。沒聽過的事,自然就稀奇,就驚異,就得趕到人窩裏去聽,去問,搞得明明白白,一當她聽得多了,問得明了,反倒更稀奇,更驚訝了。天老……
梆子老太真成了一種毛病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