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曾祖父當過土匪的胡玉民,由他所在的西安那家工廠的兩位幹部押解著,遣返回原籍梆子井村勞動改造來了。他的老婆,他的兩個孩子,由梆子老太安置在村口儲藏麥草的場房裏。之後又有兩個人被遣送回來,一個是正在蘭州念書的大學生,一個是陝南什麼縣城的什麼公司的經理。盡管他們戴著不同名號的“帽子”,梆子老太在接收安置他們的時候,總是一律地用這樣的話安慰說:
“你們都是梆子井村人,在外邊工作,不給咱們村的貧下中農爭氣,盡搞反活動!現在倒好,都回到梆子井來!回來了……好好勞動改造……”
每天早晨,在大隊辦公室門外的請示臺前,站在這裏來請罪的隊伍擴大了,再不是新地主分子胡振武和老地主分子胡大頭兩個孤零零的身影了,已經有了一排溜兒。構成這一列隊形的成分也多樣化了。梆子井村的莊稼人看見,再不是純一的黑
褲褂的農村型號的五類分子了,摻雜了藍
和灰
,
服雖然破爛,卻是製服式樣。那一律彎腰低垂下去的腦袋,也不全是過去那兩個新老地主分子的光葫蘆腦袋了,有了蓄留著頭發的工作人的腦袋了。
按照上級要求,梆子老太起初天天早晨監督他們請罪,後來就交給民兵連長去執行,只是在有新的成分增加到這支隊列裏來的時候,她才來自監督一次,看看此人老實不老實,規矩不規矩。
她站在他們面前,聽他們一個一個依次開口,說那些天天重複著老一套的活。往昔裏,他們都是梆子井村的頭面人物。不屑說老地主胡大頭了,新地主胡振武從村長當到大隊長,一直是站在梆子井最顯眼的地方說話的人,現在由梆子老太監視著悔罪哩!那些穿破爛製服的人,往昔裏在天南海北幹大事,掙工資,他們留在梆子井村的老人和家屬,過著比一般莊稼人明顯優越的生活;他們在年時節假裏回到梆子井,穿戴一新,令村裏的男女老少都羨慕。他們和她見面時,打一句招呼就過去了,不大把她收進眼角裏。現在,這些梆子井村的頭面人物,全都匍匐到她——一個鄉村女人的半解放式的小腳前頭了。她的一句話出口,就可能使他們流下許多毫無報酬的汗。
“五類分子修河堤!”她給民兵連長一句話,這些人就被吆喝到河灘裏,在曬死青蛙的沙灘上,扛石頭,推沙車,從早幹到晚。
有時,看著這些人累得扭腰拉,疲倦不堪的樣子,她心裏又覺得他們可憐。是呀!一個沒有抓摸過上圪塔的手指頭,長得那細,怎能有勁呢?細指頭捉
筆和揭文件紙,倒是輕巧利索,捉鍁挖沙扛石頭,就顯得太弱嫩了。她想派他們幹些稍微省力的輕活兒,又怕那幾位造反頭兒說她同情反革命分子,也就作罷。轉念一想,讓他們流些汗,出些大力,吃點苦,也使他們
身經受一下,該當知道莊稼人平日裏受的什麼苦了。再甭像已往回到村裏,擺一副掙大工資的工作人的優越面孔了!
胡選生從部隊複員回來了。
梆子老太站在街心十字,看見他穿著摘掉了帽徽和領章的草綠軍
,背著軍隊上的那種黃綠
被子,走到街心十字來了。他和幾位莊稼漢男女打著招呼,並不停步,從梆子老太旁邊走過去,裝作沒看見,或者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似的,端直走過去了,走進梆子井村中間胡大腳家的土門樓去了。
梆子老太心裏明白,他恨她。三天過去了,這個胡選生不見前來報到,意向十分清楚。梆子井村的任何一個複員軍人回歸本土,不出三天,就得向村裏的最高領導者報到,由她再吩咐隊長給他們安排活路。工分也不是隨便可以去掙的。胡選生不僅不見來報到,也沒見他像其他複員軍人那樣提上糖果糕點去走訪友。胡選生回鄉的第二天,就扛著撅頭下地幹活掙工分去了。他這樣愛工分?他爸胡大腳也這樣愛工分而不通人情世故嗎?
他憋氣,梆子老太猜想。她想指令生産隊長:甭給他記工分!既然沒有向梆子井的現任領導人報到,一句招呼也不打,誰認識你是什麼人呢?你的戶糧關系尚未在梆子井落下,能隨便掙工分嗎?她覺得理由十分充足,卻終于沒有給生産隊長下達這樣的指令。她心裏有點虛,有點怕惹麻煩,終于忍住了這口氣。
在一條沒有岔道可循的田間土路上,梆子老太和胡選生迎頭碰面了。她等待他先開口,和她打招呼。她是領導小組組長,又是長輩人,不能先開口問候他一個晚輩娃子,那樣有失身份和尊嚴……可是,要是他還是不理她的話,怎麼辦呢?她總有點心虛,想到應該和他打一句招呼,緩和一下,這兒在河灘野地,誰先朝誰開口,沒人看見……胡選生頭一揚,臉一邁,絲毫沒有放慢腳步,從她身邊走過去了,滿臉的傲氣,這個狂妄的家夥!
現在清楚不過地證實了梆子老太隱藏在心底的那一層顧慮:他恨她。氣她向部隊的那兩位軍官說出了他的父母複雜的曆史狀況,使他失去了被連隊當作苗子培養的可能,既沒有提幹,也沒有入
,又回到梆子井村來務莊稼了……他不恨她才怪哩!有人恨她恨在心裏,比如那個胡玉民,表面上一句不吭;那個什麼縣的什麼公司的胖經理,不管心裏怎麼想,卻總是蜇到她跟前來彙報改造收獲,滿臉賠笑。這個胡選生硬得很!仇恨就擺在鼻子眼上,專給她瞅似的。她再三思量,得忍著點,胡選生和那一幫人不一樣,他頭上沒有“帽子”,不好抓摸哩……
大約過了半個月,相安無事,梆子老太也約略放心,他敢把她怎麼樣呢?這一天,胡選生終于自登門來了。
“這是部隊給大隊的介紹信。這是戶糧關系。這是團關系……”胡選生站在院子裏,不笑也不惱,像對一位陌生的人交待手續一樣。
“屋裏坐。”梆子老太禮讓說。
“沒有什麼事情了吧?”胡選生打算立即走開的神氣。
“甭急。”梆子老太把那份團組織介紹信,又塞回對方手裏。那是參軍時從梆子井村團支部轉入部隊的,現在換了一張表,又從部隊轉回梆子井村團支部來了。她說,“你到團支書那裏去辦團關系。”
選生把那張表格塞進褲兜,擡腳要走了。
“選娃。”梆子老太轉念一想,不管怎樣,表面上也該緩和一下這種緊張的氣氛。她裝出什麼也不戒意的樣子,關心地說,“你回來了,要多幫助咱村幹工作,老太我沒文化……”
胡選生停住腳,轉過身,從門口重新走回院子當中,咧開的嘴角上,蕩漾著不屑的嘲笑。
“你在部隊受過教育,表現不錯。”梆子老太廉價地安慰失敗者。她雖然不大習慣給勝利者祝賀,卻能大方地安慰失敗者,不惜言詞,“咱們隊裏革命生産忙啊!正需要你們年輕人!”
……梆子老太報複事件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