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梆子老太光榮的孤立上一小節]年的日月過得安甯,特別是在已經紛亂得令人煩膩的當今社會裏,他希望有一個安甯和諧的家庭。現在,在這樣大的世界上,沒有一塊能叫他勞動、吃飯和睡覺的安甯角落了……唉!他斷定自家這個門樓裏日後更不會少事,和胡選生的糾葛不過是一種先兆罷了。那些騎自行車或坐吉普車來光顧他家門樓的縣社幹部,只顧鼓勵他的老婆去鬥爭,卻不知把景榮老五一家的鄉鄰關系完全破壞了!他們的話,像火一樣燒燎著他的不知深淺的老婆,屁燙得坐不安穩呀!他毫無辦法……
梆子老太按時出席了公社召開的“講用會”。她的發言,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真是人老心不老的‘老來紅’……”
“黃桂英同志真是睜著眼睛睡覺——警惕最高了!”
“學活了,用活了,有階級感情呀……”
梆子老太簡直應接不暇了,迎著她的是一張張笑嘻嘻的臉孔,鑽到她耳朵來的是一句句熱情贊揚話,始料不及的巨大成功,使她感到生活的歡樂了。第一天會議結束,她心裏裝著盛不下的歡悅之情,格外有勁地走完公社離梆子井之間的十多裏路程,凱旋似地歸來了。自從一頂花轎把她招進陌生的梆子井村,她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得意過,幾十年來別人贊揚她的話加在一起,也沒有今天一天裏聽到的多!
梆子老太興沖沖走進街門,看見兒子坐在院子裏的青石墩上喝,乘涼,瞅見她進門,白眨白眨看她一眼,既沒打招呼,也沒問饑問渴,狠狠地翻給她一副白眼,扭身走出街門去了。
“你在公社胡亂講些啥呀?”女兒腰裏結著圍裙,從小竈房裏走出來,一瞅見母,辟頭就問,像是早就等待著她似的,女兒嘲笑說,“你這下光榮了!光榮得全公社都聞名揚聲了!”
“你——不想活咧?”梆子老太從熱烘烘的公社會場,一下子跌進自家小院的冰窖裏。她一時搞不清兒女們頂撞她的原因,無法忍受下輩人的放肆和無禮,罵道,“反了!”
“你是硬逼別人去跳井!”女兒根本不把母的斥責當一回事,看來已經是忍無可忍,火氣更盛地反
相譏,“你耍積極。你逞能。你把俺爸也貼賠進去,糟踐再糟踐!你簡直——”
在公社大禮堂的講臺上,梆子老太繪聲繪地講述自己在梆子井村與階級敵人作鬥爭的事迹時,公社自辦的有線入戶喇叭,准確無誤地把她的每一句話,高興時的笑聲,難受時的哭聲,一聲咳嗽,都傳遍整個公社的每一戶農家了。其時,景榮老五和他的兒子和女兒,坐在院子裏,一個個臉紅耳赤地聽著,當梆子老太講到她與頑固的老漢作思想鬥爭的時候,兒子一躍身,從門媚旁邊的土牆上,把那只紙質
簧喇叭扯下來,摔到地上,踹得粉碎了。
梆子老太從女兒的言語間,大明白了緣由。她現時置身于自家的小院,面對丈夫和兒女,回想起在公社的“講用”發言,似乎覺察到有些話說得過分了,不僅傷老漢的面皮,也傷了兒女們的面皮,兒女已經長大成人了呀!那些過分的話,大約是在頻頻而起的掌聲中,她的嘴巴變得收攏不住了,她有點懊悔,又不甘在兒女面前示弱。于是就把氣使到景榮老五頭上,一任兒女橫加诘責母
,他不攔擋,也不勸解,掂著煙袋倒像看熱鬧。她說:“說了就說了!誰要他一天盡說落後話!”
“你也該想想,五十多歲了,你積極得想當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嗎?”女兒氣咻咻地挖苦,“你在公社胡說亂道,村裏人聽著廣播罵,唾沫星兒把人都要淹死咧!你愛光榮,我嫌丟臉……”
這樣的話,太叫做母的難以承受了,梆子老太氣得臉
蠟黃,氣呼呼地罵:“你嫌我丟臉,你滾!”
“你把丟人當喝涼!”兒子此時走進門,粗聲粗氣地接上說,比
的話更難聽,“人家把你當猴耍,你還當你能行哩!公社幹部吃公糧,掙工資,耍嘴皮子。你跟上人家瞎哄哄,難道不怕衆人指脊背嗎?”
梆子老太孤立無援, 四面圍攻, 氣得渾身發抖,臉由黃變青,雙手捂臉,“嗚”地一聲哭起來。
景榮老五憎惡地翻一眼老婆,又低頭抽他的旱煙。他也早已准備了一肚子難聽話,准備和老婆鬧一鬧,甚至做了退一步的打算:分家另過,和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無法安甯。現在,兒女們已經說得夠多夠難聽了,他把想說的話全忍下了,老好的老漢啊!兒女們近乎辱罵的話語是不該有的。可是對于頭腦發熱的老婆,好言規勸變得無濟于事了,有幾句冷言冷語,使她發熱的頭腦涼一涼,也許正好。他覺得事態不能再擴大,就開口斥責還不肯罷休的兒女。
“你要當積極分子,你去!”聽了父的斥責,兒子賭氣地說,“把我分開。我單獨過。我受不了旁人的白眼……”兒子幾乎哭了。
“把我也分開!我跟俺弟俺爸過。”女兒也施加壓力,“你積極,你革命,你一個人過活。俺一家老落後不沾你的光,也不受你的氣!”
梆子老太不曾注意,她和景榮老五抱養人家的女兒和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開始在梆子並村裏和周圍的鄰近村莊裏,結交同齡的相好和夥伴了。在她超出一般鄉村莊稼人接受能力的言語和行動中,不僅把自己孤立了,而且把兒女們在年輕的夥伴當中也孤立起來了。旁人撂下的雜話碎語,兒女們聽到了,臉燒哇!
“你們多嫌我……我給你們離眼……嗚嗚嗚……”梆子老太哭得好傷心,“我受苦受難……把你倆養活大了……嗚嗚嗚……”
兒子一甩手走出門去了。女兒在竈房裏也不再出聲,磕碰得碗兒碟兒乒乓亂響。
“你要會聽話。娃們原爲你好。”景榮老五這時才開口,勸解哭哭啼啼的老婆,“人家公社那些人擡哄你,是哄得憨狗去咬石獅子!你當是人家賞識你哩!”
“你吆喝起一家大小罵我……你看我不順眼……唉嗨嗨……”
“該當修德養了,甭叫人斜著眼瞅咱。咱們都是上了歲數的人咧!”景榮老五誠心實意地說,“娃兒長大了,要在人前站哩!咱們挨罵,兒女在人前也難說話呀……”
這些陳腐的爲人世的俗理,與公社領導講的話,恰好相背,相去太遠了。她在公社受尊崇,受贊揚,回到屋裏遭圍攻,太叫她難以接受了。她聽不進去,景榮老五不知給她重複過多少回的這些
世俗理,沒有任何力量。她又無法辯解,兒女們幾乎一邊倒地站在頑固腦袋的老頭子一邊,對她的威脅太大了。要知道,兒子和女兒畢竟不是
生骨肉,終究有一層後天無法彌補的隔卡呀!要是真的鬧出分家的局面,她怎麼辦呢?哭著想著,梆子老太強迫自己吞咽了兒子和女兒的惡言穢語,就不再開口,算是平息了驟然暴發的這一場內亂……
無論是景榮老五誠心實意的勸解,抑或是兒子和女兒惡言惡語的刺激,都無法挽回梆子老太的“講用”在外部世界所産生的影響,更無法使梆子老太安靜地屈居于他們的農家小院了。
公社爲期三天的“講用會”結束以後,梆子老太被推選爲出席縣“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了。下半年裏,參加過縣上的“講用會”,她的發言引起更大範圍的反響,縣廣播站播放了全部錄音,鉛印的單行材料發至縣屬的各個單位。黃桂英的名字,已經從偏僻的梆子井村飛出來,叫響在全縣的角角落落裏。
第二年春天,梆子老太光榮地出席地區“活學活用積代會”,會後又被選爲出席省的代表了。梆子老太占有別的代表們無法競爭的優勢:五十多歲的農村老太太,一個大字不識,尚且能學好用好,勢必對衆多的識字的人是一種刺激!她到都受到重視和歡迎。省上的會議需得等到下半年召開,梆子老太暫且回到梆子井村裏來。
景榮老五和他的兒女們大惑莫測,真不敢再往下想,說不定省上的“積代會”之後,他的老婆要上北京,怕是也難說哩!這對他們過去對她的那種態度,無疑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他在老婆歸來之前,提早告誡過自己的兒女:
“看清了沒?你娘現在落不下馬了!憑咱爺兒們勸不回來了!她願意做啥由她去,咱爺兒們過咱的日月……”
……《梆子老太》光榮的孤立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梆子聲聲響”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