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兒倆半年來又第一次自造夥食了。老土坯客看著兒子蹲在竈鍋前點火燒鍋,漚出滿屋滿院的青煙,重手重腳拌磕得碗瓢桶乒乓響,心裏好難受。昨晚,他坐在炕頭上,等見勤娃從丈人家告狀回來,敘說了經過。他對吳三的仗義的行爲很敬佩,心裏又暗暗難過。相
相敬的
家,以後見了面,怎麼說話呢?他痛恨這個外表看來腼腆,內裏不實在的媳婦,給兩個安生本順的莊稼院平生出一場禍事。他更恨那個總是見人笑著的楊先生,你狗日爲人師表,嘴裏講什麼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難道就是讓你自由地去霸占老實莊稼人的女人嗎?他恨得咬牙!三五天來家庭劇烈的變化,給飽經過孤苦的老土坯客的刺激太沈重了,他一生中命運不濟,
情卻硬得近乎麻木,對于一切不幸和打擊,不哭也不唉歎。可是,當生活已經充滿希望的時候,完全不應出現的禍事卻出現了的時候,老漢簡直氣得飯量大減,幾天之間,白發增多了。他恨那個給他們家庭帶來災難的白臉書生!後悔那天晚上攔阻勤娃太早了;雖然不敢打死,至少應該砸斷狗日一條
!
他活到五十多了,不圖什麼,只圖得有吃有穿,兒輩可靠。可是,如今卻成了這樣不酸不甜的苦澀局面了。
勤娃燒好開,把兩個蒸溜得熱透的馍馍送到老漢面前,老漢忽然想到自己在剛剛死了女人以後,不習慣地燒鍋做飯的情景,難道兒子勤娃又要鑽廚房拉一輩子“二尺五”了嗎?啊啊!老漢看見兒子愁苦的面容,幾乎流下淚來。
勤娃拿了一個馍馍,夾了辣椒,遠遠地蹲在門外的臺階上,有味沒味地慢騰騰地嚼著。
他擔心勤娃,比自己要緊。他迅即抑製住自己的感情波動,用五十多歲老人的理智和兒子說話:
“勤娃——”
“嗯!”勤娃應著。
“明天出門打土坯去。”老漢說,“她爸她指教過她了,算咧!只要日後好好過日月,算咧。”
“……”
“人麼,錯了要能改錯,甭老記恨在心。”他勸慰,“咱的家當還要過。你舅的話是明理。”
勤娃沒有吭聲。老漢從屋裏走出來,想告訴兒子,他已經給他在南圍牆村應承下打土坯的活路了。這時村長走進門來,後面跟著一位穿製服的女幹部,膛上兩排大紐扣。
“老哥,這是縣文教局程同志,想跟你拉一拉家常。”村長說,“你們談,我走了。”
“我叫程素梅。”程同志笑著介紹自己,很大方地坐到老漢炕邊上,態度和藹,和藹得教見慣了舊社會官人們凶相的老土坯客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說,“我想來和你老兒坐坐。”
老漢心裏開始在猜摸,程同志究竟找他來做啥?一般鄉上縣上的幹部來了,總是和村長接手,和他一個只會打土坯的老漢有啥家常好拉的呢?
她問他家裏都有什麼人,分了幾畝地,和誰家互助,老漢都答了。最後,程同志把彎兒繞到老漢最擔心的那件事上來了,果然。
“沒有啥!”老漢的嘴很有勁地回答,“楊先生教婦女識字有沒有啥問題,咱不知道喀!咱一天捐上石夯打土坯,誰給管飯就給誰家賣力,咱沒見過楊先生的面,光臉麻子都不知……”
“勤娃同志,你沒聽人說什麼嗎?”程幹部轉臉問,“甭怕。”
勤娃搖搖頭。
“康大叔,你老兒心放開。”程同志說,“新社會,咱們把惡霸地主打倒了,窮人翻了身,可不能允許壞人再欺侮莊稼人,糟踏的名譽。咱們的幹部,有紀律,不准胡作非爲……”
這些話說得和老漢的心思剛剛吻合,他覺得這個清素淡雅的女幹部完全是可以信賴的,可以傾訴自己一生的不幸和意料不到的禍事。可是,他的話出口的時候,完全是另外的意思:
“楊先生胡作非爲不胡作非爲,咱不知道嘛!他在哪裏胡作來,在哪裏非爲來,你到那裏去查問。咱不知情喀!”
老漢忽然瞧見,勤娃的臉憋得紫紅,咬著嘴,擔心兒子受不住程同志誠懇的勸導,一下子說出那件醜事,就糟了。新社會共産
的紀律雖然容不得楊先生的胡作非爲,可自己一家的名聲也就徹底臭了!他急中居然不顧禮儀,把兒子支使開:
“南圍牆侯老七等你去打土坯。快去,再遲就要誤工了。”
勤娃猛地站起,恨恨地瞅了父一眼,走出門去,撞得舊木板門咣啷一聲響。
“這娃子倔……”老漢不自然地掩飾說,盼她快點走。橫在老漢心頭的這一塊傷疤,無論是惡意地撞擊,抑或是好心地撫慰,都令人反感,任何觸及都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沒關系。回頭我再來,”程同志很耐心地說。
“甭來了。”老漢很不客氣地拒絕,心裏說,你一個穿戴和莊稼院女人明顯不同的公家幹部,三天五天往我屋跑,那還不等于告訴康家村人,康田生屋裏出了啥事啊?老漢今天一見到她,心裏的負擔又添了一層,意識到這件醜事,盡管盡力掩蓋,還是鬧出去了,要不,縣上的這位女幹部怎麼會來到他的小院呢?即使外面有風傳,他們一家也要堅決捂住。“咱莊稼人忙。實在是……我跟勤娃,啥也不知道喀!”
程同志臉上明顯現出失望的神,失望歸失望,卻不見反感或厭惡。她是作
的幹部紀律的監督工作的。嚴肅的職業使她年齡輕輕兒就已經養成嚴肅而又和藹的禀
。此類問題在她的工作中,不是第一次,不說莊稼人吧,即是覺悟和文化都要高一級的工人和幹部,在這樣的醜事臨頭的心理矛盾中,往往也是同樣首先顧及自己和兒女的名聲,這樣,就把造成他們家庭不幸的人掩蔽起來了。
緊張的力勞動,給心裏痛苦*攣著的莊稼漢勤娃以精神上極大的解
。他走進侯七家打土坯的上壕,胳膊無力,
腳懶散,渾身的勁兒叫不起來。侯七在一旁給木模裝土,不斷投來懷疑的不太滿意的眼光。勤娃像受了侮辱——勤勞人的自尊。他暗暗罵自己一聲,提起石夯,砸了下去,一切煩惱暫時都被連珠炮似的石夯撞擊聲沖散了。
勞動完了,煩惱的煙雲又從四面八方朝他的心裏圍聚。吃罷晚飯,他怏怏地告訴侯七,自個有病了,另找別人來打土坯吧!侯七盯著面郁悶的勤娃,沒有強留。他扛著木模和石夯走出村來。
勤娃懶散地移著步子,第一次不那麼急迫地往家趕了;趕回家去幹什麼呢?甭說玉賢不在家,即使在,那問小廈屋也沒有溫暖的誘惑力了。
去!勤娃鼓勵自己,一年四季,除了種莊稼,農閑時出門打土坯,早晨匆匆去,晚上急忙回,掙那麼幾塊錢,從來舍不得買一個糖疙瘩,一五一十全都交到她手裏,讓她積攢著,想撐三間瓦房……太可笑了!你爲人家一分一文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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