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聰兩個月後才帶一個排的弟兄回到竹溪壩。他沒有趕上林素娥的葬禮。附近十幾個寨子都來了人,上千人聚在河南邊的草地上,看著那個黑漆棺材慢慢被紅土掩沒。
羅爾提出增加百分之五十的工資,硬是沒人幹了。
幾十個人挖了四十多天,也沒從礦井裏挖出一具死屍。那裏成了哀牢山地區最大的墳墓。每到夜晚,整個壩子香煙彌漫,哭聲不斷。
回來後,周裕聰用馬刀砍一根蛋粗的柳枝
在林素娥的墳頭。他在家住了七天,竟沒說一句話。
周恩隆看見裕聰整天一言不發,不禁大爲光火。第八天早晨,他惱羞成怒,指著兒子鼻子尖罵道:“你這個沒心沒肝的混賬東西!你做了師長還不能爲壩子作主,我這老臉往哪裏放?你手裏的槍光能吃豆腐?那一天壩子裏死了多少人!河都染紅了。”
這七大,家裏來了八個老太婆,七十二個寡婦領著九十六個孩子。都哭哭啼啼說她們的兒子丈夫死得冤屈。裕聰連一顆眼淚豆都沒有掉。人們懷疑他變成一個鐵石做的怪物。他小時的仗義,近幾年做的除暴安良的事情,都像夢一樣。
“要是你二哥不去江西,他不會像你。”
周裕聰把手指的骨節捏得咯咯響,老半天才把低垂的頭擡起來。他望著街道上默默寡言小心翼翼張惶失措急急行走的失望的女人和孩子,用手擂了一下黑漆大門。
“問題是竹溪壩不能再流血了,流不起。”
這次在家他就說了這一句話。五天之後,羅爾礦長和巴菲裏昂上尉在同一天夜裏神秘地失蹤了。
他實在太怕流血了。
就是爲了不流血,他才答應了軍方面的條件。那時候,全
局勢緊張起來,軍隊大規模頻繁地調動。二哥的團也調到江西剿匪去了。二哥臨走前帶給他一封信,要他當機立斷,因爲他作爲一支獨立的軍事力量已經太顯眼了。果然,沒過多久,滇北大量軍隊都開到他的地盤附近。又過幾天,一個戴眼鏡的人來到他的指揮部。那人撩起長袍,端坐在太師椅裏。
“周司令,久聞大名如雷灌耳。仁兄這些年的英雄壯舉,省政府和中央政府都一清二楚,如今天下一統,識時務者都想混個好出身。周司令今後有何打算?”
周裕聰早知道不答應不行,就隨便說:“我不想搞政治,那玩藝兒顛來倒去的。”
那人歡天喜地,“你到底不是共匪。”
“共産是些什麼人?你們犯得著爲那些捉摸不透的政治理想殺來殺去。”
“那是一幫喊著共産共妻的家夥。這樣下去,還得了。”
“你的小老婆一定不少吧?”李大眼一句。
“不多不多,一共六房。”
“你該拿出幾個共共。”
“大眼!這是談正事。”裕聰又對眼鏡說,“挑明了吧,我不想和你談這些不著邊的政治,能給我個什麼官?”
“准備委任你個中校團長。”
裕聰冷笑起來,把眼瞪圓了。
“哄小孩吧。你能讓我這些弟兄再去扛長槍?我手下四千多弟兄,你問問他們答不答應,給個師長幹幹還差不多。”
眼鏡嚇得嗫嚅起來,“我,我向政府轉達周司令提的條件。”
兩個月後,眼鏡帶來一張委任狀。
特委任周裕聰爲雲南第三保安師上校師長
委員長的手書龍飛鳳舞。
招安之後,就經常接到上面的文件。
上有令,對雲南境內法、英、德等
的商人和軍隊,
軍都應回避、忍讓,各級在
理各種由洋人挑起的事端時,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裕聰看完那一紙紅頭文件,半天沒動。一想起少年時代和羅爾之間的友誼,他覺得太遙遠了。
他越來越覺得人這東西不可捉摸。一個清晨,他以一個英武的、凜然不可侵犯的軍人形象出現在羅爾和巴菲裏昂面前。
“大眼,叫衛兵給他們松綁。”
他背著手,用一種捉摸不透的目光盯著山口絕壁上橫空出世的小松樹,已經看不出來他的狂怒是化成深藏地殼下的岩漿,還是化成一泓平靜的清。他轉過身,突然對巴菲裏昂上尉說:
“向你的狗屁上帝禱告吧。”
巴菲裏昂·傑西上尉挺起膛,冷笑著一言不發。
“你殺了人,我也殺過人。可你殺了孩子和女人,不能放過你了。我知道你心裏不服氣。你說過,你完全是爲了驕傲才參軍的。我成全你的虛榮心。拿劍來。”
羅爾看見一個士兵拿過來兩柄劍,寒光刺得他直想流淚。
周裕聰捧著劍走到巴菲裏昂跟前,“上尉先生,你挑吧。一對一。”
巴菲裏昂目光散亂,開始在初生的晨光中微微顫抖,他拿了一把劍。
周裕聰抖掉披風,仰起臉,把三尺長劍入紅霞之中,輕輕地在劍鋒上吹了一口熱氣。
“這樣就公平了,來吧。”
兩人鬥在一起。
羅爾從裕聰刺出最後的致命一劍裏,深刻地感悟到,年輕時選擇到中創業,是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
裕聰扔掉劍,看看躺在地上的巴菲裏昂,長歎一聲,隨後,他拔出左輪手槍喊道:“拿茶盅來。”
一個衛兵忙顛過來,把一只細瓷蓋碗茶盅放在地上一尺見方的白布上。裕聰盤坐在白布一邊,把手槍放在草地上,從底兜裏摸出兩個骰子。
“羅爾,你過來。坐下。你還記得嗎?那一年露易莎死了,那時我也挺不好受,有天晚上你對我說了一句話,關于生活的。我到現在還十分感激你。現在,我拿二分之一的生命報答你。”他把手槍慢慢舉起對准自己的太陽穴,慘然一笑,“你贏了,你就自由了。這就說明我早就不該活下來,這條命給你,你輸了,說明我還有希望,這些年該活著。這些天我就想這些。死的人太多了,你知道。我兒子也死了,還有那個女人。你輸了也這麼辦吧。”
“大哥,你瘋了!”李大眼跑過來。
“大眼,回去!我哪能老輸。再說,你們都有了依靠。羅爾,還是我先來吧。”
他把兩個骰子扔進茶盅,蓋上蓋子,搖了好一會兒,把茶盅放到布上,半天沒有動,臉越來越麻木,好像折磨他多年的痛苦就要結束了。他把槍緊頂在肉上,自言自語地說:“還是一加一,你就走吧。”左手抖動著揭開了茶盅蓋子,結果是二加四。他睜開眼看看,“羅爾,看看你的運氣。”
羅爾抖著手搖動著茶盅,三十幾個人看得心驚肉跳。
裕聰看見四個白點,垂著手立在那兒,兩眼空洞無物,老半天才把槍遞過去。
“當時你該先救人,不用說了,你都知道,自己動手吧。”
槍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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