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蒼茫冬日第4節上一小節]然要回敬曼麗,她四對人說:“你們都以爲曼麗懷小寬子是進門喜,狗屁吧!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她要完婚的前一個月,半夜裏後花園常有古怪的蛙聲,深秋時節,又是在城裏,哪會有青蛙?青蛙一叫,第二天她准出去,一去就是大半天。有幾次回來,眼都哭成了桃子,瘋了一樣燒她的信和照片,我不識字,她也不讓我看照片,不知道那是些什麼見不得人的肮髒東西。平常裏,她的內
內褲都扔給我洗,那一次忽然不叫我洗了,要知道她正在期上,便桶裏卻沒有血。正是這個時候,她才答應下來婚事,還使
子要越快越好。你們只要看看寬子的樣子,一臉湖北人的小聰明,河南人哪有這樣的長相?曼麗竟還有臉編排我的不是!我是差一點被賣到窯子裏,天地良心,嫁給富堂時,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黃花閨女。三爺爺婚前是什麼樣,大家都知道,肯定是頭一夜沒見紅,才變了
的。記得曼麗快生産時,她家裏托人帶了一封信,看著看著她就哭了起來。我估摸著肯定是那個教書先生死了。她和教書先生好,幹嗎不嫁給人家?你們別以爲她後來就貞節,和老七就那麼清白?鬼才相信。”
翠屏說的這些,無法印證,我們都當傳說來聽。富堂死後,成份都確定下來了,只等宣布。我們想:曼麗家的日子肯定要變好了。
在宣布各家成份的大會上,楊仁君一改往日的調子,並沒宣布曼麗家是富裕中農,而是說她家有些問題還在清查,弄明白後才能確定劃成哪一類。
我們立刻感到其中定有原因。
春節後下了一場大雪,總算沖淡了一些蕩漾在寨子裏的那愁苦。
一天晚上,小閣樓裏傳出了曼麗和寬子的大聲爭吵,剛要聽個頭緒,只剩下一個男人的哭聲了。這些消息讓我們斷定英蓮當時根本沒在家裏。
第二天,楊仁君在全寨人大會上宣布土改已經告一段落,新社會了,一些陳規陋習也應該逐步鏟除,譬如拜年吧,還可以拜,但決不能再磕頭了,婚葬喜事也應從簡,勞動人民剛剛翻身做了主人,又是連年的戰爭和災荒,應該加倍珍惜革命勝利的果實,不能拿果實打了漂漂。
多年來,我們普普通通的粱寨人,早對很多的規矩有怨言,政府這樣諒,哪有不擁護的道理,巴掌都拍得生疼。
楊仁君接著說:“婚姻也要改一改,前一年,我們只是讓地主資本家的小老婆自謀生路去了。這只是個開始,還有許多不合理的婚姻留給了我們新社會,也需要搞一搞改革,像童養媳,就是很不公平的婚姻嘛。人家欠了你家二鬥半紅高粱,三年還不起,你就要人家十一、二歲花骨朵般的閨女過來抵債,做飯、洗、拎尿罐子,幹上三五年,不管人家閨女願不願意,關進屋子就解扣子,這比驢打滾還驢打滾。還有一種情況相當普遍,就是父母之命捆綁在一起的那種,也不屬于自由婚姻,慢慢的都要消滅掉。人民政府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實在合不來,政府可以批准離婚。”
這番講話在梁寨引起了巨大風波,沒有男人打老婆了,滿寨子都是年輕女人放肆的笑聲。英蓮自然是風波的中心。隨便什麼時候,只要聽見什麼地方有三個以上的女人在一起嬉笑,英連准在裏面。更多的時候,英蓮是和一個個小媳婦倚在一棵槐樹或是一棵榆樹下,做長久的密談,不時地可以看見小媳婦泣咽的模樣,眼泡哭得紅腫,肩頭一聳一聳的,一條繡花的真絲手帕繞在手指上。英蓮這時就伸出白淨修長的手,攏一攏耷在那女子前額上的頭發。那段時間,英蓮贏得了很多女人的心。因此,當楊仁君宣布要英蓮做寨子裏的婦女工作時,全寨婦女都一致叫好。
有了這層工作關系,我們就可以經常在冰冷的清晨或是炊煙缭繞的黃昏,看見楊仁君和英蓮並著肩,慢慢地沿著河堤的一行槐樹走路的情景。楊仁君穿著一身灰的
服,上
是對襟,五個黑
的扣子十分顯眼,一條黑白相間的圍巾前後背各搭一頭,隨著那徐徐的風和他起伏有度的腳步緩緩飄動。英蓮的頭發已經剪短了,一绺劉海勾在王一般的前額上,像是一個簾子,兩只烏亮的大眼深藏在這黑簾的底下,一身平常的月白布
服,叫她一穿,左看像個洋學生,右看像個洋學生,哪裏有一點做了幾年媳婦的樣子。他們就那麼慢慢地走,時不時同時朝一起扭頭,那情形很讓我們眼熱,心底裏就生出一
對新生活的熱望,同時也覺出了梁寨真正的變化。我們就想起了寬子,想起他確實在哪個地方叫這個楊仁君比了下去,他的木讷,他的柳條樣細弱的身子,他的那個散發著朽木氣味的深宅大院,似乎都與英蓮這枝出了牆的紅杏不甚般配了,只有老人們見了這情形總是發出歎息。
日子一天天過去。日頭出來,又落下,曼麗的閣樓靜得像是睡著了。越是寂靜,我們越是要想:這種讓曼麗難堪的狀況不會維持太久了。
不久,小媳婦們透出了消息:過了年,英蓮就提出和寬子離婚的要求,楊仁君春節回縣城也把自己的婚事退掉。
這明明是我們早猜想到的,一旦成了事實,一下子又無法接受。我們覺得這樣下去,曼麗這個家就要垮掉了。
老人們首先變得恓恓惶惶,在裝旱煙袋的間隙裏感歎著:“山裏猴,引不下頭哇。”
接著,膽子大的漢子半夜裏又開始打自己的老婆。第二天,就有小媳婦到楊仁君那裏捋起袖子,把那青青紫紫的傷痕露出來給人們看,要政府爲她們做主,有的就斬釘截鐵提出要離婚。
楊仁君領著人,把這些漢子一個一個抓起來,關進二老爺家的幾間煙房裏,揚言不給吃喝。半夜裏又有幾聲尖叫從煙房裏傳了出來。天一亮,就有小媳婦拎著吃的來求楊仁君。楊仁君一臉的不耐煩,一一打發她們回去。三天後,楊仁君放了漢子們,勸那些送過飯的小媳婦回去好好過日子,把那些沒露面的小媳婦訴的苦用字記了下來。漢子們出來後,都忙著取面取糧交上去。
我們這時才知道,這些漢子根本沒挨打,也沒有挨餓,那些叫聲是梁二裝出來給那些媳婦們聽的。
無論如何,楊仁君倡導的新生活攪亂了我們梁寨人多年形成的平靜的秩序。我們心中又隱隱地生出一種期待,期待著這個楊仁君也能有點什麼挫折,正像我們當年期望高貴的大老爺、二老爺家出現一些不面一樣。這希望自然而然落實在曼麗頭上了。寨子裏有三個城裏人,楊仁君和英蓮已穿了一條連裆褲,除了曼麗,寨子裏還有誰有資格和楊仁君鬥一鬥呢?
在這個冬天的尾巴裏,曼麗一直沒露面。那幢小樓像是在睡夢中一樣。
我們偶然見到寬子出來挑,從他身上也感覺不到絲毫屬于男人的東西:挑
走路歪歪斜斜,眼睛裏也沒盛著絲毫的所謂奪妻之恨,見了外人先把頭點得如小
啄米,臉上的讪笑來得快捷,去得迅疾,倒像是一個偷兒。這情景並沒出我們的意料之外,因爲曆來就是成則王侯敗者賊,只是心裏仍然如饑似渴地盼望著曼麗再有一次買尖刀之類的舉動。有人就添油加醋談論起曼麗的從前:她如何設了陷阱整治了
膽包天的梁富堂;毒死兩批
牛時如何心狠手辣;錯嫁了小貴子後又如何爲這個九頭鳥守節幾十年。仿佛曼麗什麼時候聘他們做過教師爺似的。歲月流得記憶都斷斷續續的,就弄出了一些張冠李戴。實際上,這種情形恰好表明了我們對曼麗的失望。
正月二十四日上午,又一場大雪把道路全堵塞了,而縣裏的檢查團過三天就要來梁寨。第二天早上,楊仁君領著幾百人清掃道路。
他和英蓮在長長的隊伍中央,英蓮只是拄著一把鐵鍬站在楊仁君身邊,並不動手幹活,兩只蠶豆大的酒窩始終在她臉頰上旋轉著。楊仁君不知說了句什麼話,英蓮小嘴一撅,拎著鐵鍬到遠
的人堆裏去了。原來楊仁君也有自己的難
,自己得小心。
曼麗從哪個方向出的寨子,什麼時候就來到了我們背後站在路旁的一個土崗上,沒有一個人想得起來。我們只記得突然間就發現了她,一身素白伫在寒風裏。
曼麗深一腳、淺一腳,蹚著積雪撲過去,跌跌撞撞爬上路面,身子如一團柳絮飄飄搖搖,眨眼間就到了楊仁君面前跪下了,雙手向上一伸,一個聲音擠了出未:“楊同志,劃地主吧,劃地主吧,求你放了英蓮,放了英蓮吧,小寬子瘦成一個魂,一個魂了,求求你,求求你……我只剩下小寬子啦……”
楊仁君忽然一個趔趄跌倒在雪地裏,大聲叫著:“趕快趕走這個瘋子,快趕走這個瘋子!”說著,爬起來,不由自主地朝寨子跑去。
曼麗跪在雪地上,望著寨子方向的眼睛變得迷迷茫茫的,兩滴眼淚滾過煞自的臉頰,在雪地上砸出兩個坑。
她就那麼個姿勢跪著,跪著,花白的頭發隨風一飄一飄,一飄一飄。
第二天早上,我們再見到楊仁君,他早已冰僵在一個茅坑前面,身子仆在斑斑駁駁的雪地上,兩只手和冰碴凍在一起,白白的屁朝天撅著。
三天後,醫生寫了鑒定:死于腦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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