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都市裏的生産隊第五節上一小節]許是因爲我對他太熟悉,不好下這個結論。
春節過後,東升的案子平反了。他在家裏設宴招待了我和妻子,第一杯酒,他敬給了他當牙科醫生的妻子肖英,當年他被捕後,周指導員三番五次去勸牙科醫生和東升離婚,牙科醫生帶著女兒等了東升。這就是東升爲什麼把周指導員當成第二號仇人的原因。
春天裏,東升出乎我的預料,真的要和趙副局長、周指導員和解了。一天上午,他詭秘地把我拖上了他那輛“桑塔納”轎車。
他說:“我要讓你眼看見我是不是進步了。能把仇人團結起來,心裏真受活哩。桑塬,你真是能人,想出這樣的樂子給我耍。殺死十個八個仇人,也沒有幹這種事痛快。墨
喝多了,到底不一般。”
我沒聽明白,對他說:“不是急事,我可不去,我忙著呢。”
“急事,當然是急事。”東升把我推進車門,“你讓我上檔次,上去了,你看不見,還有啥球意思。如今好話聽得多了,也不受用。區委書記見了我,大老遠就把手伸出來,一年前我哪裏敢想!不知道這是不是上了檔次。說上檔次了吧,又像不是的,我咋一見你氣就出不壯呢?”
“到底是什麼事,你不說我可要跳車了。”
“我是拉你去看我行善。當年的周指導員,三年前得了中風,半身不遂躺在家裏。人背時放屁能砸掉鞋子,他老婆的工廠也發不出工資了。兩口子從牙縫裏掏出錢供女兒自費讀財經學校,畢業半年多了,卻找不到工作。我決定聘這妮子到生産隊當會計,你說這個主意好不好?”
我無法立即回答,問道:“姓周的同意嗎?”
東升道:“原想這事好辦,誰知道姓周的倔著呢,死活不同意。我低三下四跑了四五趟,姓周的才松了口。每月我給他女兒開四百元工資,管吃管住,待遇不錯吧?我今天是去接那妮子上班,讓你做個見證,我張東升可是真心誠意幫他家的。”
小車七拐八拐進了一個胡同兒。周指導員家在一個大雜院裏,占著兩大間東廂房和一間小耳房。這裏是都市的羞,四周的高樓已經宣布這種大雜院便是變成一塊舊城市的化石也不會有什麼改觀了。那個叫周小娜的妮子看見我們,立即笑爛了一張臉。東升過去小聲和周小娜嘀咕幾句,周小娜抿嘴笑了,笑得很自信。周小娜知不知道父
和張東升的舊怨呢?中年婦女給女兒裝了一些日用品,一再叮囑女兒要好好幹。一
嗆人的尿躁氣擠過舊布簾子刺激著我的嗅覺。我很想掀開簾子,看一看臥在
上的東升的仇人。
婦人把一個六十年代流行的帆布旅行包遞到周小娜手裏,朝裏屋吼道:“別裝聾子了。張隊長自來接小娜,你也該說句人話。當年你們幹的什麼事,看看人家張隊長的肚量。”
東升笑著說:“大嫂,我不會怪的,當年人家老周當過造反派司令,又是我的老上級,擺一擺架子也是應該的。日久見人心,我和老周肯定還會成爲朋友的。”
一個中氣十足的男人聲音擠破簾子出來了:“小娜,你好自爲之吧。”
婦人又罵了兩句,說屋裏又臊又臭,請我們出去。我想她肯定是怕東升變卦,心中不覺潸然。
東升能走出這一步,很不容易。我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他:西服褲線熨得筆直,領帶打得規規正正,背頭梳得一絲不亂,腳上的皮鞋一塵不染。回想起去年見的東升,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東升孩子氣地笑著:“咋樣,是檔次吧?”
我說:“日久見人心呀。”
路過黃河大道火車票預售,東升叫小李子停了車,拉我下去了。
太陽正懸在頭頂,撒下一片過了頭的春意。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兒坐在一張方凳上,手裏捏著一簇竹牌牌,木呆呆地盯著梧桐樹下一片花花綠綠的自行車。
東升走過去,摸出中華煙遞給老頭兒一支,指著我說:“這是桑教授大夫,和馬省長、梁部長稱兄道弟的人,今天我請他來作個見證,我要是有半點二心,斷子絕孫。”
老頭兒眼神變得撲朔迷離,“東升呀,我過得挺好,你的案子也平反了,也過得挺好。當年是我不對,如今你就不要變著法子折騰我了。”
東升吐了幾個煙圈,“我真的很感激你,我要一直在所裏幹,你說我能不能當所長?”
老頭兒眯著眼看了看太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什麼事我都想得通,你不要逼我,我都明白。”
“你是不是嫌工錢少?這好商量嘛。”東升擡起左手,看看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五百塊行不行?看你老人家在這裏風吹日曬,我心裏真不是個滋味。其實,活兒也不多,送送報紙送送信,我一個初中畢業生,外地有幾個朋友,還是在牢裏認識的,都不識幾個字,一年能有幾封信?剩下的時間,你幫我看看有沒有什麼壞人進來,這是你的老本行,累不著。”
老頭兒似聽非聽的樣子,淡淡說:“習慣了,習慣了,不用你多費心了。”
東升悻悻地回到車上,忍不住罵起來:“給臉不要臉!這就是當年的趙副局長,清理三種人,把他免了職。聽說他當時就辦了退休,幹起看車子的活兒。我想讓他去給我看大門,他還不領情。桑塬,你說這仇恨可以消化,可我消化了,人家不消化,我有什麼辦法!我能想個啥辦法把他弄來看大門呢?”
“東升,”我憂心忡忡道:“仇恨可不是這樣消化的。”
“怎麼消化,怎麼消化?”東升朝我吼道:“你是又當巫婆又當神,還讓我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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