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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生活》第5章

第2小節
陳染作品

  [續私人生活第5章上一小節]說,“沒什麼,不用怕,不用怕。”她把我攬在懷裏,“肯定是那只剪刀拚命拉住你的手,它自己剪的,是吧。”

  我說,“是這樣。我真的一點也不想剪壞爸爸的褲子,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已經剪完了。我不是存心的。”

  “呃,沒關系,沒關系。”禾在我的脊背上輕輕拍撫著,她的手臂風車般輕盈奇妙,我的整個身ti就像是一片風中之葉,顫動飄忽。

  她站起身子,取了幹淨的shi毛中給我擦臉,又給我擦了擦腳,然後就讓我上chuang躺在她的玉枕上。

  那是真正的玉石枕,翡翠綠se濃郁得似乎可以擠出汁液,那一顆顆扁圓形的玉石,鑲嵌在紫紅而光滑的絨布上,清涼如冰。我枕在頭下,立刻覺得一只只涼涼的小石子順著我的頭發絲,鑽進我的腦子裏,使我混亂的頭腦清爽起來。

  聽母qin說,過去皇上就睡玉石枕。

  更早時候,我曾聽nainai說,禾的祖上是大清滿黃高官的後裔,出生在香山一帶。她的一位遠祖曾是乾隆皇帶專管風shui的欽天監yin陽司,還曾與曹雪芹有過一段交往。在乾隆十四年的時候,乾隆皇帝在香山建立了一支特種部隊,叫攻堅飛虎雲梯健銳營,共有三千名將士,按八旗製度營造“旗盤”。乾隆皇帝就派禾的祖上欽天監yin陽司,由香山護軍佐領陪同在香出一帶考察風shui。欽天監登上香山樓門,放眼向東望去,只見前面橫著一道山梁,綠樹蔥籠.野花滿山,好像一只展翅飛翔的鳳凰,這就是有名的鳳凰山。禾的那位祖上立刻心中大喜,他說,北邊這座出叫gui嶺,是一只神gui的背,遠chu那座出叫紅出頭,是神gui的頭,眼前的這一只小山包是神gui的尾巴。神gui本是龍種,這裏有鳳有龍,正是龍蟠風翔,確實是一塊風shui寶地。他當下呈報皇上,繪圖定地。于是皇帝勒令這裏的漢民搬走。

  有一天。曹雪芹前來求見,對欽天監說,這香山的確是—塊風shui寶地,但五行缺shui,山缺shui則林不茂,林不茂則鳥不生——那鳳凰怎麼能起飛呢?而“漢”字的偏旁是三點shui,”滿”字的偏旁也是三點shui,如讓散居的漢民並進各村,形成“兩滿夾一漢”的格局。這就成了九點shui,九者多也,香山shui足了,就會龍蟠風翔,保住風shui

  禾的祖上十分欣賞曹雪芹,于是便達成一致,再次呈報皇上。就這樣,滿漢兩族便在香山世世代代安住下來。

  禾的祖上家境富有,知書達理,曾經非常輝煌。雖然由于曆史種種的變遷,一代一代衰退,家境已經落破到一貧如洗,但是祖上的遺風依然使得她的骨血裏透出一gu沒落的貴族與書香氣息。

  禾,二十幾歲大學畢業,分配在一所中學當教員。她的男人祖上也是一個滿黃後裔,風流倜傥,英俊潇灑,私下裏琴棋書畫無所不能,長得特別像當時的電影《列甯在十月》裏邊的那個瓦西裏,細高個子,白皙的臉孔上,挺立著一只蘇聯大鼻子,再戴上一項鴨she帽,十分帥氣。他的本職工作是在一個區文化館當音樂教員。雖然,他那低微的小職員生活,早已沒有了祖上的風光,可他偏卻把那些遙遠祖上的遊手好閑、吃喝嫖賭的公子哥的習xing秉承下來。

  他與禾剛結婚時還恩恩愛愛了一陣,天天晚上,兩人擠在臥房裏,—邊笑鬧著,一邊把無線電臺的美guo之音調得吱吱啦啦亂叫。可是不久,男人就另有了新歡,迷上了一個從文工團退役後分配到文化館的會拉手風琴的半老徐娘。兩人彈彈唱唱,拉拉扯扯,甜言蜜語,曾以宣傳隊演出的名義,一夜一夜不歸。後來,他得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熱病,忽然就暴死了。禾甚至還沒來得及懷上一個孩子,也還沒來得及揭穿他在外邊的花哨把戲,就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

  丈夫死了不久,禾又得了糖尿病。不到一年,就變得形削骨立,孱弱不堪,病退在家,吃上了勞保。

  這些,還是我那個一只眼睛的nainai,在漫長的夏夜裏,一邊給我搖著芭蕉扇,一邊與我母qin閑聊時,我聽到的。

  那時候,我覺得禾是一個非常孤傲的女人,一個有點神秘和怪僻的女人,覺得她和常人不一樣,到底怎麼不一樣也說不清。我既喜歡和她在一起,又有些害怕她。

  長大後我才懂得,孤獨其實是一種能力。

  我記得,她男人死了之後,nainai每逢做了好吃的,母qin總要讓我給禾拿過去一份。nainai說,她一個人日子很艱難。

  我對那個男人的印象卻是非常淡薄,那時候我還小,只是模模糊糊記得她家裏早年好像曾有過一個男人進進出出,個子高得進屋邁門檻就得低頭,嘴裏總是嚼著什麼,要不就銜一根掃chuang用的高梁稭掃帚苗,或叼著一根牙簽,見到我母qin就禮貌地微笑致意。我還蒙蒙胧胧記得,他有時吸幾口大煙,如果我正好在他身邊,他就彎下腰來,輕輕地把煙往我臉上噴一口,然後神秘兮兮地笑。那煙味很濃很香。後來聽說他得了一種叫做“纏腰火丹”的急xing病,然後又發展成一種奇怪的什麼熱病,死的時候,他的內髒裏已經到chu是形如雲片的帶狀疱疹。

  這之後的事情,我記得比較多,我經常看見禾用針頭往自己的身ti裏紮針,她說是注射胰島索。記得她總是孤零零倚在門框上,用手遮在眼簾,擋住傍晚稀薄的陽光,向遠chu張望,好像在等待什麼人回家。站立著了望一會兒,便退回屋裏去,但她臉上的失落感並沒有散去,也許是累了。

  這時候,我安靜下來,躺在禾潔淨的大chuang上,感到一種女人獨有的溫馨的氣息,從後背浸透到我的song前。我聞到了一guyi草或者薄荷葉的清香。我擡頭環視四周,房間昏黯,四面灰白的躶牆組成了由四面而來的壓迫xing光線,chaoshi地旋轉著鏽綠se的氣息。室內的黯淡,使得從窗外斜射進來的那一縷光線,格外地醒目。

  禾寡婦的房間,在我的記憶中始終有一種更yi室的感覺,四壁鑲滿了無形的鏡子,你一進入這樣的房間,就會陷入一種層見疊出、左右旁通的迷宮感。這裏只是女人的房間,一個女人或兩個女人在這裏無休止地穿yi服和tuoyi服,她們不說話,她們使用暗語,似乎房間裏那些無形的鏡子後面躲藏著男人們的眼睛,眼睛們正在向她們窺望,用目光觸碰她們手勢中的竊竊私語。這裏的女人害怕被人披露秘密,害怕時光的流逝,害怕與外界相chu,同時又害怕紅顔退盡、世界將她們摒棄。這裏的光線總使人産生錯覺,女人的影像亦真亦假,她們經常感到窒息,氧氣的存在似乎不太真實,她們感到不安,遠chu的地平線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種種傳說,她們隱約感到自己永遠chu于危險的境地。

  禾家裏的家具,多是半舊的栗se硬木質地,印象中那些高高低低的櫃子或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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