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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生活》第7章

第2小節
陳染作品

  [續私人生活第7章 上一小節]的,她早就沒有了父母。

  伊秋的家裏只有她一人。

  我一時不知坐在哪裏合適,就又去看鏡前梳理頭發的伊秋。我的目光傾斜地越過她右邊的肩膀,從側面可以看到鏡中反射出來的伊秋,她的身影猶如一片ruse的光線,兩條架起的胳臂仿佛做著奔跑狀。我雖然看不到她那雙可以竄出火苗來的大眼睛,但我可以感覺到鏡中那影像正是風華正茂。

  然後,我把唯一的那只油漆tuo落但格外結實的木椅拉到桌子前,坐了下來,攤開我的作業本,無心地寫起來。一會兒,伊秋收拾完畢,就晃晃悠悠瘸著tui走過來,散發出一gu薄荷涼的痱子粉氣味。她坐到我對面的chuang上,與我隔桌而坐,也把作業本攤在桌子上。

  平時。在班裏,我和伊秋幾乎沒有說過話。由于她比班上的同學大兩歲,又是個瘸子,大家總是嘲笑她,甚至學她走路時一拐一拐的怪樣子。但是,她從來不生氣,別人拿她開心時,她不僅不生氣,而且表現得比別人還要開心,笑起來沒完沒了。

  這時,伊秋打開作業本,但她並沒有做功課,而是盯著我看。

  看了一會兒,她說:“倪拗拗,你爲什麼總是不說話呢?”

  我擡頭,羞澀地笑了一下。

  我說,我說不好。

  伊秋說,“一條tui壞了,就是個瘸子,而兩條tui都壞了,就成了一個神仙,可以飛。”

  我聽不大明白她到底要說什麼,便沒出聲。

  “有一種饑餓像時間一樣,長了,有助于思考。”她說。

  我繼續不說話,她就一個人繼續自說自話說,“對牛,我們不能說狗的語言。”

  在班裏時,我知道伊秋經常不合時宜地開懷大笑,即使並沒有什麼事情值得笑。而且,經常說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話。

  大家因爲她瘸,因爲她比大家大,都不怎麼理睬她,誰也沒拿她那些怪怪的話當真。而我似乎一直都chu在集ti之外,自然也是不知道她都說些什麼。

  這會兒,我聽到伊秋繼續自言自語:“一只鳥是音樂,十只鳥就是噪音。”

  她—個人說了半天。得不到我的呼應,便覺得沒趣,就停下來,也做起她的功課。

  房間裏一時便沈默下來,只有鋼筆在紙頁上嘶嘶啦啦劃動的細微聲。

  隔了一會兒,伊秋還是耐不住寂寞,就又說,“倪拗拗,其實,你這樣也挺好的。說話就是一片亂糟糟的樹葉,不說話才是一棵實心的樹。葉子多了,不利于樹木長大。”

  我覺得伊秋說話真有意思。她是那麼地渴望交談,以前我怎麼不知道呢?

  我從作業本上擡起頭,沖她笑笑,我說,“我喜歡聽你說話。”

  伊秋高興地大笑起來,她的ru房隨著她的氣息一顫一顫。

  然後,她壓低嗓子,小聲說,“哎,你知道爲什麼t老師偏偏把我們兩個分在一個學習小組嗎?”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伊秋說,“因爲我們倆有共同之chu。”

  我感到驚訝,“我們?什麼共同之chu?’’我實在想不出我和伊秋能有什麼共同之chu,又說,“我們唯一與他們不同的是年齡,我比他們小一歲,你比他們大兩歲。”

  她歎了一聲。“我們倆都不被大家接受。我們根本就不在他們中間。我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站立在他們之外,不被注意。”

  這次,我表示了反對,“那不一樣,”我說。“我的情況是,我不喜歡他們。”言下之意是,並不是人家不喜歡我。

  我的自尊心別扭起來。

  伊秋說,“你不喜歡人家,就意味著人家不喜歡你。這是一樣的嘛。”

  “我不覺得一樣。”

  我嘴上雖然這麼說著,但心裏已經動搖起來。

  我把她的話在腦子裏來來回回轉了幾遍。

  最後,覺得她的話的確有道理,便不再吭聲。

  這時候,我忽然覺得,伊秋的外表貌似一副肉感而且沒心沒肺的蠢樣子,實際上她心裏比我聰明。

  很多年以後,當我回憶起我和伊秋當時所面臨的某種共同的chu境時,才有能力意識到,我們在本質上其實仍然存在著根本的不同。

  伊秋出于生存的本能,是懂得一個人無論爲任何理由而切斷與外界團ti的關系,都是在傷害自己,都會遭到生存上孤立自己的危險。個人與外界如果完全隔絕,那麼個人的生存便會出現危機,就會枯萎和凋謝。她知道,她必須努力與這個集ti建立起某種相依相存的關系,使她個人的生存能夠仰仗一個龐大而健全的秩序。她的確爲此努力了。但是,由于她個人生理方面的殘疾,她被這個過于正常和健康的集ti排斥了。因此,伊秋與集ti的隔絕,是被動的、消極的隔絕。

  而我與大家的隔絕,是一種主動的、積極的隔絕。我出于對外部的恐懼,或者說,是一種心理方面的殘疾,始終不肯冒險對外界做出探尋式的姿態,使自己有機會得以與這個團ti中的夥伴發生真實的接觸。這種恐懼感,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頑固地不願意承認這樣一個事實:收斂或者放棄自己的個人化,把生命中的普遍化向外界徹底敞開大門,這就等于爲自己的生存敞開了方便之門;而反過來,就等于爲自己的死亡敞開了大門。

  這一天的學習,我們在一起沒有做成功課,伊秋拿出她父母的照片讓我看,那些黑白舊式照片已經邊角損缺,顔se泛黃。伊秋告訴了我許多她的身世。當然,這些身世是伊秋從她的叔父那裏聽說的。

  伊秋的父qin曾是一位小學校長,是個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大好人。平時,他在學校裏爲人chu世顯得謹慎、懦弱、周到而謙恭,但實際上他的內心卻極易被外界幹擾,xing情郁悶而緊張,而且膽小如鼠。她的母qin曾是話劇團的一名演員,潑辣、開朗、妩媚而xing感,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缺乏良好的教養,但她總是透出一gu子膚淺、大膽的熱情和慾望,對男人充滿了幻想和沖動,所以她曾是本地區男xing公民眼中“收視率”極高的“明星”,被男人們你爭我奪。伊秋的父qin在經過了八年之久的求愛之後,終于以學識和本份獲得了她母qin的青睬。他們于1964年初結婚。次年就生下秉承了母qin姿se和父qin的順從的小伊秋。

  但時世不濟,好景不長。1968年在小伊秋三歲的時候,她的內心焦慮的父qin,再也承受不了當時中guo正在發生的那一場政治運動的格鬥與厮殺。有一天夜裏,他被勒令與兩個死人睡在一起,一個是剛剛被紅衛兵打死的女教師,另一個是“畏罪跳樓自殺”的教務主任。他被要求躺在兩具屍ti中間,並不停地用手摸它們,以便于第二天可以“頭腦清醒”地交代問題。整整一夜的折磨,他的懦弱的神經終于崩潰。第二天天蒙蒙亮,趁看守昏昏沈沈睡著之際,逃出牛棚。回到家中。就在這個一月裏的寒冷的清晨,在太陽升起之前。他的抑郁懦弱的本xing忽然失控,爆發成狂躁症,釀造了全家同歸于盡的慘幕。

  小伊秋被路人從河shui裏撈出來時,已是奄奄一息,身ti上有幾chu被剪刀刺紮的傷口。可以想象、她的父qin先抱著小伊秋來到河邊,隨身帶著剪刀。當小伊秋看見爸爸滿臉凶狠,就不住央求地說著,“爸爸,我聽話。爸爸,我不鬧。”他給了自己的小女兒幾刀之後,依然聽到她氣息微弱地央求著,“爸爸,我聽話。”他再也下不了手,把她丟進了河裏。

  伊秋父母的屍ti,是在郊外一片斜斜的禿樹林裏一同被發現的,他們分別吊挂在兩棵相鄰的樹上。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伊秋的父qin曾與單位裏的同事來過這裏休假避暑,當時,這片林子的前前後後。桃樹林綻滿一大朵一大朵粉紅se的花,實在是一片世外桃園,一個灰乎乎的都市裏道具場景一般的充滿lang漫情調的地方。而這一片四周環繞的桃樹林的中間地帶,是一片完全傾斜四十五度角的小白桦林。可以想象,這一片斜斜的白桦林給伊秋的父qin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發現現場的是一個清早起來鍛煉身ti的婦女,據她說,她當時在附近的另一片林子裏做著扭腰運動,那一邊的地勢相對于伊秋父母這邊的斜樹林子要高出一些。她先是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男人模樣的人站立在一株禿樹前,他的帽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整張臉孔。她覺得挺奇怪,這麼冷的天一個人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做什麼呢?然後,她就看到了旁邊的另一棵樹的。還站立著一個女人模樣的人,頭發向下披散垂下來。

  她想、這肯定是一對偷偷摸摸無法公開談戀愛的男女。她一邊扔擺腰肢。一邊心不在焉地向遠chu這對男女瞥上一眼。最初.她看到他們一動不動,只是有些奇怪,但是,這種僵立不動的姿勢持續了大約二十分鍾之後,她忽然覺得不對,戀人在一起是不會這樣談話的。于是,她停了下來。向他們那邊張望著靠近,直到她看到這兩個人的腳並沒有站立在地上,而是懸浮在離地一尺多高的空中。她驚愕地發出一聲慘叫……

  聽伊秋講述她身世的時候,我極力抑製自己的恐懼和難過。我們約好第二天再見。

  臨走,伊秋趴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訴我,她現在已有了一個“男朋友”,並囑咐我不要對別人說。從她的表情上,我隱隱約約可以想象這其中的神秘,對有著非凡經曆的伊秋,我充滿了一種小女孩兒對一個大女孩兒的羨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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