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死前不久，姚家接到一封信，上面的蠅頭小楷是“敬陳靜宜園主人”，信寄自安慶。信內自稱是陳
的兒子陳三，他在當地報上看過那篇小說。北京當時是全
文化中心，北京的周刊，或是大報的文藝副刊，往往全地方報皆予轉載。
陳三的信很簡單。但是信內封有交他母
的信則有一千多字長，略述他被抓服役的情形，描述他的逃亡，他服侍過的幾個主人，他的自修讀書，投考警察學校，說他現在在安慶當警察，每月薪饷銀元八元。信內說如果他母來到姚家，請姚家念給他母聽。信內還說他正打算辭去職務，一俟籌足旅費，就北上尋找他母，北上的旅費大概要三十元。
莫愁和立夫看完那封信，自然心情很激動，立夫覺得寫了那篇小說，能有這樣的結果，非常高興，立刻給陳三電彙四十元，急切等待他到達，好知道陳這個兒長成了什麼樣子。
環兒說：“看他寫得這筆字，那麼工整。他自己怎麼下工夫自修的呢！現在很不易看見人寫這種蠅頭小楷的了。”
自從清朝廢止科舉，寫這種小楷的人幾乎已經絕迹。寫小楷要有無限的耐
，可磨練出人的耐，每一筆都要合規中矩，寫時要心氣平和。說也奇怪，寫小楷卻在警界頗爲提倡，凡是警察每日每月公事報告寫的文字工整者，則提升很快。
立夫說：“他一月才掙八塊錢，而且一定還拖欠。政府的職員掙四五十塊錢的，還寫不了這麼一筆好字。他的文字裏除去文言成語用得稍有小錯兒之外，可以說是簡單明白。”
姚太太去世之後沒幾天，陳三來到了姚家，大家正忙著辦喪事。帶他進去見到姚先生時，他向姚先生下跪磕頭，拜謝姚家照顧他母。姚先生趕緊把他扶起，讓他坐下，但是他卻一直站在一旁。
他肉皮兒黑，個子高，前額大，嘴和下巴顯得很端正。他穿的一身大
裳是製服改的，扣子換下去，警徽撕了下去。因爲不能買一頂帽子，又不能戴原來警察的帽子，所以來時是光著頭，頭剃得光光的。他立得筆直，兩個肩膀寬大而強壯。他的眼睛和五官，很像他母。說話是清清楚楚的漢口口音。姚先生說：“你母不愧是個偉大的母。你爲什麼始終沒給她寫封信？”
陳三勉強抑製住感情說：“我寫過。不知爲什麼沒能寄到。革命成功之後，我正在湖北。我又寄了一封信。信退回了，上面寫‘查無此人’。我本想回家，但是沒有旅費。我想我每一封信都退回，我母也許已經去世。”
姚先生說：“我們想辦法幫著你找她。你就住在這兒好了。”
陳三爲人沈默寡言。他即使思念母，也不形之于外。人把他帶到立夫的院子裏，立夫，莫愁，環兒正等著看他。
莫愁問他：“你把你的遭遇告訴我們，好不好？”他說：“少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在軍隊裏，我扛幾十斤重的東西。那時候兒我很年輕，一天要走一百裏地……我生過病，又好了……
都腫了，有一個禮拜，沒有飯吃，沒有事情做，躺在山坡兒上等死，後來一個村裏的女人給我飯吃，給我地方兒住，她救了我……我病好了之後，到漢口去拉洋車。後來走了一步好運，有人雇我去給私人拉車。幾個月之後，那位好心腸的老爺搬到別的地方兒去，我又換了幾家主人。後來我決定獨立生活，考了警察。”
“你成家沒有？”
他回答說：“沒有。窮人哪有工夫兒成家？”然後他問：“您有沒有我母的像片兒？”莫愁說：“沒有。”他顯得很失望，沈默了一下兒。莫愁很留心，沒把他母給他做的那包裳給他看，恐怕他太難過。但是環兒站起身來，一句話也沒說，走到後屋裏去，把那一包裳拿了出來，一直走過去和他說：“這都是你母給你做的裳。”
環兒的聲音有點顫抖。這位穿著講究的小
站得離他那麼近，陳三站著怪不好意思，也一時弄不明白。環兒解開包袱，看了他一下兒就走開了。看見母給他做的這裳（這在小說兒上已然看到過），陳三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簡直就像個小孩子，眼淚竟把裳哭
。立夫和莫愁大受感動。過了一會兒，莫愁才勉強說：“你母老想打聽你的下落，好把裳寄去。你要好好兒收存這些裳。”
陳三勉強收住眼淚，他說：“我一定永遠不穿。”
他們聽見隔壁屋裏有哭泣之聲。環兒原來又不見了。莫愁看了看立夫，臉上顯出十分驚異，但是繼續說些別的事情。立夫說：“你願不願在我們這兒做事？我們會給你假去找你母。你總得有個地方兒做事才行啊。我知道你不願意當用人。”
陳三說：“我母在您這兒做過事，只要您讓我在這兒，我做什麼都可以。您讓我做什麼我都感激。我母也許會回來的。”
立夫問他看文字的能力如何，有意給他個書記的事情做。
但是陳三自己說願看守花園兒，因爲他槍法好，是個神槍手，在警察大隊射擊比賽他得過獎，雖然姚家不需要這等人，姚先生還是答應了。
陳三回到老家村子裏，回來說她母一年以前回去過，但是不久又走了。在白天，平常他沒有什麼事，因爲人勤快，他就去問莫愁有什麼事要差他去做。立夫就給他書看，有時候教他抄稿子，但是告訴他不要太費事像繡花兒那麼精細。
陳三一直沒找到他母。他面
沈重，不但不肯把母做的裳穿在身上，連同樣藍的布也不肯穿，他一生一直如此不改。他買了一個很貴的皮枕頭套，大概有兩尺長，是抽大煙的人在出外時用來既做枕頭又裝煙槍的。陳三在裏面裝幾件裳，夜裏枕在上面睡。在晚上，他不值班時，發狠用功，熟讀立夫借給他的書，就在夜裏曾經照過他母縫裳的燈下讀，仿佛他是故意折磨自己。那個燈是環兒給他的。現在在進院子的門口一間小屋子裏，他挂了兩尺長的一副對聯，他自己用工楷寫的，是普通常見的兩句：
樹慾靜而風不止
子慾養而不待
陳三焚香敬書
他有時候心裏想一下兒給他這一包裳的小是誰，後來發現是立夫的
。他在莫愁的院子裏遇見她時，她總是和他說話，但是陳三則盡量躲避她。莫愁和立夫說，自從立夫發表了那篇小說之後，環兒顯得比以前沈靜，而且拒絕母爲她進行婚事，實際上她已經二十二歲，早已到了結婚的年齡。她似乎常常若有所思，而神情沮喪。在她沒見到陳的這個神秘的兒子之前，在想象中顯然對他已有好感。現在見到了他，並沒有失望。
另一方面，陳三對哪一個丫鬟都不輕薄，不調情，他簡直就像一個痛恨女人的男人。莫愁後來才發現，陳三在漢口時，有一個丫鬟追求他，爲躲……
京華煙雲第三十五章 墮落無恥素雲遭休棄 鑽營有術懷瑜又高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