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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盛宴》論樹與石

第2小節
林語堂作品

  [續人生的盛宴論樹與石上一小節]的欣賞,也是根據著這個觀念。因此,中guo花園裏的假山多數是未加琢磨的石頭,也許是化了石的樹皮,十尺或十五尺高,象一個偉人孤零零地直立著,屹然不動,或是由山湖沼和山洞得來的石頭。上有窟窿,輪廓極爲奇突。一位作家說:如果那些窟窿碰巧是非常圓的,那麼,我們應該把一些小圓石塞進去,以破壞那些圓圈的有規則的線條。上海和蘇州附近的假山多數是用太湖的石頭來建築的,石上有著從前給海lang沖擊過的痕迹。這種石頭是由湖底掘出來的;有時如果它們的線條有改正的必要,那麼,人們就會把它們琢磨一下,使它們十全十美,然後再放進shui裏浸一年多,讓那些斧鑿的痕迹給shui流的波動洗掉。

  人類對于樹木的感覺比較容易了解,而且這種感覺當然是很普遍的。房屋的四周如果沒有樹木,看來便很躶露,象男人和女人沒有穿yi服一樣。樹木和房屋的分別就是:房屋是人類建築的,而樹木是生長起來的;而生長起來的東西總是比建築起來的東西更爲美觀。我們爲了實際上的便利,不得不把牆壁造直,把樓層造平,雖則在地板方面,我們爲什麼不使屋中各個房間的地板有不同的高度呢?這是很沒有理由的。雖然如此,我們有一種不可避免的傾向,就是喜歡直線和四方形;這些直線和四方形只有在樹木的陪襯下,才能夠顯出它們的美點。在顔se方面,我們也不敢把房屋漆成綠se。可是大自然卻敢把樹木漆成綠se

  我們可以在隱藏的技巧中看出藝術的智慧來。我們多麼喜歡誇示啊。在這方面,我須向清朝一位大學者阮元致敬。當他做道臺的時候,他在西湖上建築一個小島嶼(今日稱爲阮公嶼),而不願使島嶼上有什麼人造的東西,不要亭子,不要柱石,甚至連紀念碑也不要。他們把自己的建築家的名譽完全抹煞。阮公嶼今日屹立于湖的中央,一片一百多碼闊的平地,比shui面高不到一尺,島嶼上四周滿種著柳樹。今日當你在多霧的天氣中眺望時,你會看見那個奇幻的島嶼好象是由shui中浮起來似的,柳樹的影兒反映于shui中,打破湖面的單調,同時又與湖面調和。因此,阮公嶼是與大自然調和的。它不象隔鄰那座燈塔形的紀念物那麼礙目;那座燈塔形的紀念物是一位美guo留學生造的,我每次看見它就覺得眼睛不舒服。我已經宣告天下,如果我有一天做起土匪將軍,攻陷杭州,我的第一道命令,一定是叫部下架起一尊大炮,把那座燈塔轟得粉碎。

  在種類繁多的樹木中,中guo的批評家和詩人覺得有幾種樹木因爲有特別的線條和輪廓,在書法家的眼光下是有藝術之美的,所以特別適于作藝術的欣賞的對象。一切樹木都是美的,然而某些樹木卻具有一種特殊的姿態、力量或雅致。因此,人們在許多樹木之間,選出這些樹木,而使它們和某些情感發生聯系。普通的橄榄樹沒有松樹那種峥嵘的樣子,某些柳樹雖很文雅,卻不能說是“莊嚴”或“有感應力”:這是很明顯的。所以,世間有少數的樹木比較常常成爲繪畫和詩歌的題材。在這些樹木中,最傑出的是松樹(以其雄偉的姿態得人們的欣賞),梅樹(以其lang漫的姿態得人們的欣賞),竹樹(以其線條的纖細和引動人們家鄉的聯想,而得人們的欣賞),以及柳樹(以其文雅及象征纖細的女人,而得人們的欣賞)。

  人們對于松樹的欣賞也許是最顯著的,而且是最有詩意的。松樹比其他的樹木更能表現出清高的xing格。因爲樹木有高尚的,也有卑鄙的,有些樹木以姿態的雄偉而出類拔萃起來,而有些樹木則表現著平庸的樣子。所以中guo的藝術家講到松樹的雄偉時,正如阿諾特(matthew arnold)講到荷馬(homeros)的雄偉一樣。要在柳樹的身上找到這種雄偉的姿態,有如在詩人史文朋(swinburne)的身上找到雄偉的姿態一樣的徒勞無功。世間有各式各樣的美,溫柔的美,文雅的美,雄壯的美,莊嚴的美,奇怪的美,峥嵘的美,純然的力量的美,以及古se古香的美。松樹因爲具有這種古se古香之美,所以在樹木中占據著一個特殊的地位,有如一個態度悠逸的退隱的學士,穿著一件寬大的外yi,拿著一根竹杖在山中的小道上走著,而被人們視爲最崇高的理想那樣。爲了這個原因,李笠翁說:一個人坐在一個滿是桃花和柳樹的花園裏,而近旁沒有一棵松樹,有如坐在一些小孩和女人之間,而沒有一位可敬的莊嚴的老人一樣。同時中guo人在欣賞松樹的時候,總要選擇古老的松樹;越古越好,因爲越古老是越雄偉的。柏樹和松樹姿態相同,尤其是那種卷柏,樹枝向下生著,盤曲而峥嵘。向天伸展的樹枝似乎是象征著青春和希望,向下伸展的樹枝則似乎是象征著俯視青春的老人。

  我說松樹的欣賞在藝術上是最有意義的,因爲松樹代表沈默、雄偉,和超塵tuo俗,跟隱士的態度十分相同。這種欣賞又和“頑”石與在樹蔭下閑蕩著的老人的形狀發生關系,這是中guo繪畫中常常可以看見的。當一個人站在松樹下仰望它時,他感到松樹的雄偉,年老,和一種獨立的奇怪的快樂。老子曰:“天無語。”古松也是無語的。它靜默的、恬然自得的站在那裏;它俯視著我們,覺得它已經看見許許多多的小孩子長成了,也看見許許多多的壯年人變成老年人。它跟有智慧的老人一樣,是理解萬物的,可是它不言,它的神秘和偉大就在這裏。

  梅樹一部分由其枝丫的lang漫姿態,一部分由其花朵的芬芳而受人們的欣賞。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在我們所欣賞的衆樹之中,松、竹和梅是和嚴冬有關系的,我們稱之爲“歲寒三友”,因爲松和竹都是常青樹,而梅樹又在殘冬和初春開花。所以,梅樹特別象征著清潔的xing格,那種清爽的、寒冷的冬天空氣所具有的清潔。它的光輝是一種寒冷的光輝,同時,它和隱居者一樣,在越寒冷的空氣中,它便越加茂盛。它和蘭花一樣,象征著隱逸的美。宋朝一位詩人和隱士林和靖說:他是以梅爲妻,以鶴爲子的。他在西湖的隱居之地孤山,今日常常有詩人和學士的遊迹,而在他的墓下便是他的“兒子”鶴的墓。講到人們對于梅樹的芬芳和輪廓的欣賞,這位詩人在下述這句名詩裏表現得最爲恰切:

  暗香浮動影橫斜

  一切詩人都承認這七個字最能夠表現出梅樹的美,要找到更切當的表現法是不可能的。

  竹因其樹身和葉的纖細而受人們的愛好,因爲它比別的樹木更纖細,所以文人學士把它種在家宅裏來欣賞。它的美比較是一種微笑的美,它給予我們的快樂是溫和的,有節製的。種得很疏的細竹欣賞起來最有意思,因此無論在現實生活上或繪畫上,兩三株竹跟一個竹叢一樣的可愛。人們能夠欣賞竹樹的纖細的輪廓,所以在繪畫裏也可以畫上兩三枝竹,或一枝梅花。竹樹的纖細的線條與石頭的嶙峋的線條很是調和,所以我們往往看見畫家把一兩塊石頭和幾枝竹畫在一chu

  這種石頭在繪畫中是有纖細之美的。

  柳樹隨便種在什麼地方,都很容易生長起來,它常常是長在shui岸邊的。它是最美妙的女xing的樹。爲了這個緣故,張chao認爲柳樹是宇宙間感人最深的四物之一,他也說柳樹會使一個人多情起來。人們稱中guo女人的細腰爲“柳腰”;中guo的舞女穿著長袖子的長旗袍,是想摹仿柳枝在風中搖曳的姿態的。柳最容易種植,所以在中guo,有些地方滿植著柳樹,蔓延數英裏之遠;風吹過的時候,造成一片“柳lang”。不但如此,金莺喜歡棲息在柳枝上,因此無論在現實生活上或繪畫上,柳樹和金莺常常是在一起的。在西湖的十景之中,有一景叫做“柳lang聞莺”。

  此外當然還有別種的樹木,其中有一些是爲了其他的原因而受人們贊頌的。例如梧桐因爲樹皮潔淨,人們可以用刀在其樹身上銘刻詩句,所以甚受贊頌。人們對那些偉大的古藤,那些盤繞著古樹或石頭的古藤,也是極爲愛好的。它們那種盤繞和波動的線條,和樹木挺直的樹身形成了有趣的對比。有些非常美麗的古藤,看來真象臥龍,便有人稱之爲“臥龍”。樹身彎曲或傾斜的古樹也爲了這緣故大受人們的愛好看重。在蘇州附近的太湖上的木渎地方,有這種柏樹四棵,其名稱是“潔”、“罕”、“古”、“怪”。“潔”有一個又長又直的樹身,上頭滿生枝葉,看起來好象是一把大傘;“罕”蹲在地上,樹身蜿蜒盤曲,其形狀有如英文字母z字;“古”的樹頂光禿無物,樹身肥大而矮短,散漫的枝丫已幹枯了一半,其形狀有如人類的手指;“怪”的樹身盤曲,象螺旋那樣的一直旋到最高的樹枝。

  除此之外,人們不但欣賞樹木的本身,而且也將樹木和大自然其他的東西,如石、雲、鳥、蟲及人發生聯系。張chao說:“蓺花可以邀蝶,壘石可以邀雲,栽松可以邀風,……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人們同時在欣賞樹木和鳥聲,同時在欣賞石頭和蟋蟀,因爲鳥兒是在樹木上唱歌,而蟋蟀是在石頭間唱歌的。中guo人在欣賞青蛙的咯咯聲,蟋蟀的唧唧聲和蟬的鳴聲的時候,其樂趣是比他們對貓狗及其他家畜之愛更大的。在一切動物之中,只有鶴與松樹和梅樹同屬一個系統,因爲它也是隱士的象征。當一個學者看見一頭鶴或甚至一頭蒼鹭,既莊嚴又純潔的靜立在隱僻的池塘時,他真希望他自己也會化成一頭鶴呢。

  那個與大自然協調的人是快樂的,因爲動物是快樂的。這種觀念在鄭板橋(1693—1765年)寄他的弟弟的信裏表現得最爲恰切;他在信裏不贊成人們把鳥兒關在籠子裏:

  所雲不得籠中養鳥,而予又未嘗不愛鳥,但養之有道耳。慾養鳥,莫如多種樹,使繞屋數百株,扶疏茂密,爲鳥guo鳥家。將旦時睡夢初醒,尚展轉在被,聽一片啁啾,如雲門鹹池之奏。及披yi而起,洗面漱口啜茗,見其揚翬振彩,倏往倏來,目不暇給,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大率平生樂chu,慾以天地爲囿,江漢爲池,各適其天,斯爲大快!比之盆魚籠鳥,其钜細仁忍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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