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颢的母胡小緘是個矮個子、皮膚白晳的俏麗女人,在女兒出事以前一直是醫院裏的先進工作者,後來便因家屬有問題失卻這份榮耀,但她並不很在意,她憂心忡忡的是女兒會不會在監獄裏學壞。
女兒被關押的日子裏,她的心情一直于壓抑,婦科主任講這是造成她月經失調的主要原因。
監獄裏派的吉普車一路將她們母女送到火車站。
列車軟臥包廂裏,同行的一位軍人不停地剝桔子吃,散發出誘人的清香。車開出幾站地,胡小緘主動搭腔,試圖通過閑聊了解女兒變化情況。王颢總是看著車窗外,似乎一條河流,一輛卡車,行人或飛鳥,都會引起她極濃的興趣。事實上她們很少能把話題延續下去,王颢的回答簡短,缺乏熱情,可以說態度生硬,更多地問及父的情況。胡小緘看到女兒即使笑的時候,眼裏仍保持著決不動容的冷漠,嘴角紋路刻出兩道近乎殘忍的淺溝兒,這使她不寒而栗。
她們這樣對話就像車輪軋過軌道接縫,發出咔哒咔哒的斷痕。
中午,在餐車車廂裏就餐時,胡小緘想找個幽默話題緩解一下交談氣氛,她把盤子裏嚼不動的牛肉撿到桌上,用筷子敲打著說:“哼,今天燒的肯定是一頭鬥牛!”
“倒是黃牛犢,只是碰上那個地方,才這麼老艮。”
女兒說這話時(目夾)了(目夾)眼角,表情輕佻。胡小緘沒料到女兒會這麼說,心裏縮了一下,克製住說:“沒錯,全吹出繭子來了!”
“問問他們從哪兒進的貨。”女兒口氣粗俗地說。
“肯定上邊了,直塞牙!”胡小緘只好跟著。
胡小緘看著女兒用牙簽咔咔地剔牙,朝腳底下啐,又摸出上車時買的香煙,與鄰座一個男人借火兒點著,邊抽邊把煙灰彈進飯碗裏。
“爸最近的信都留著吧?”
“你不是問過了嗎?”
“你每次帶給我的信我都把它看爛了。”
胡小緘不再說話,顯得有些惶然。
王颢不停地朝身邊走過的每個人盯住看,目光裏保持著警惕。偶爾說:“怎麼了你?”
“嗯?”
胡小緘把臉藏在厚絲絨窗簾背後,躲避著刺眼的陽光,同時掩飾著內心不安,一想到那樁嚴酷的現實在家裏等著她,一想到離家越來越近,她就感到害怕。而女兒,顯然已經變得陌生了。
“我一直在想,你爸的信寫得很有平。如果他不當兵,當一名文學家或記者,肯定會有成就。”
“我最喜歡他信中巴黎街頭廁所一段。”王颢皺緊眉頭,吸了一口燒到過濾嘴的煙蒂,說。
“我也喜歡,他打電話說他真的花費十個法郎上了一次那兒,寫的都是身
驗……”
“等等等,十個法郎!叫我算算!”王颢吸了一口已經熄滅的煙蒂,咳嗽著,眼睛翻上去默算。
“二十塊錢人民幣,還是官價!”她叫道。“上趟茅房?!”
“你爸說他完全出于好奇心,因爲那廁所是球形的,完全仿造一顆著名的人造衛星,用的質料也是太空料,他就投幣進去了。裏面果然有美妙的環宇音樂,在馬桶上坐著會搖晃,仿佛身置大氣層外人失重,哈哈,你爸說他完全沒有防備,更別提上廁所解便的事了,走出廁所半天還在原地跳舞,辨不出方向。”
王颢把煙蒂丟進菜湯裏,瞅著窗外,笑了。這是一路上胡小緘看到的唯一令人舒心的笑靥,同時她心裏伴隨著一陣悲傷。
列車一路晚點運行,車內的人昏昏慾睡,到達終點站已是半夜裏。她們母女走出車站口,攔住一輛出租轎車,坐上去。
胡小緘坐在女兒身旁,在車駛過街道時,一力量遏製在嗓子眼。再過一會兒,就該到家了,她不知道女兒面對家裏發生的意外禍事會是一種什麼樣反應,兩只手在黑暗裏握來握去,沁滿了汗。她暗暗看了看女兒。王颢把臉貼在車窗,霓虹燈映亮她灼灼的目光,同時映亮臉上按捺不住的驚奇表情。
出租車行駛過一條條燈光通明,行人稀少的街道。
王颢已經看見家了。這片文化大革命前修建的居民小區在當時是讓人羨慕的高級住宅群,現在卻被拔地而起的高層建築物所包圍,出租車駛過樓幢間的綠化帶,她家就在其中一幢的地下室。她童年的記憶裏,燈火從地下室窗口射出去,正好照亮地面上的樹叢,讓人想到舞臺上投向布景的腳燈光,或者從下面往上照亮的聖誕樹。
出租車停在她家門口,胡小緘付了車錢,見女兒停在路燈下東張西望,等了她一會兒,待她看夠,同時使提到嗓子眼的心盡量放松。
樓道裏的燈泡早就碎了。她們摸著扶手往下探步,一難聞的氣味隨著往下走越來越濃。“我來。”她們站到家門口時,王颢搶到前面,掏出鑰匙,胡小緘立刻阻攔住——
“門鎖已經換過了,我來吧。”
一陣沙沙搔門聲從門的另一面傳來,夾著鈴铛的細碎聲音。“咪咪,乖咪咪,等急了咪咪?”胡小緘邊開門邊昵地說。門內,聲音變得更加急切。
門打開,接著燈亮。一只通油烏的大黑貓站在走廊上,弓起腰,前爪搭在胡小緘伸出的手心,鈴铛嘩嘩抖響。胡小緘抱起貓安慰:“乖乖受委屈了是不?自己在家裏孤獨了?”貓發現了後進來的王颢,跳下地,湊到王颢褲管煽動鼻子,咪咪嗅著,兩只眼睛放射出綠幽幽的光。
王颢往裏走,聞到一抽煙人留下的氣味。
“它是你養的嗎?”
“從同事那裏抱來的。”胡小緘打開冰箱,取出寵物罐頭,倒入盤子裏喂貓。貓趴在地上不擡頭地吃。
“你要不要洗洗?”胡小緘問。
“我住在哪一間?”王颢停下問。
“老地方。”胡小緘撣著手推開正對走廊的屋門,打開燈。
王颢看見那根貼牆悠蕩的燈繩,當年她與姥姥合住在這間屋子,父母住朝陽的較大一間。姥姥有個習慣,睡覺前總愛燈繩系到頭,以便半夜不用下
伸手就能打開燈。姥姥是在她服刑的第二年去逝的,她沒能看見姥姥的遺容。屋內,仍是昔日擺設,只不過被精心打掃過,蘊含了主人一番心意。
“小颢。”王颢回頭,看見母臉上的淒婉,語調也變了,“過來。”
王颢跟隨著母,走進朝陽的大房間。蓦地,看見櫃櫥上供的
果和幹點,父
年輕時的照片鑲在黑
相框內,不禁愕然失
。
“你都看見了。”胡小緘面朝窗戶,背對她說。
“怎麼回事?”王颢聲音一下子變低鈍。胡小緘轉過身,看見女兒臉上出人意料地鎮定。
“坐吧。”胡小緘說。
“我就站著聽!”女兒眼圈紅了,目光犀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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