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子五件事:吃喝拉撒洗。
沒錢下池塘,有錢進澡堂。天津衛三大澡堂,龍泉池、華清池和福仙池。跳進華清洗龍泉,清清爽爽賽神仙。成天人纏事擾塵蒙土裹煙熏火燎,紮在這池子裏,熱熱兒舒舒服服一泡,泥一挂,皮松肉軟,骨頭節睜眼,汗毛孔喘氣。所以天津衛人不叫“洗澡”,叫“泡澡”。
惹意一擦福仙油門簾,夥計迎上來問他洗盆洗池。盆池是單人,池子賽涮羊肉的共合鍋,大夥一齊涮。惹惹樂呵呵說:
“大池子裏擠蝦醬,我可不幹。沒把塵土洗去,倒叫那裏頭的陳年老泥把汗毛眼兒全堵上了。”
“這是您大少爺有錢,才這麼說。”夥計笑嘻嘻,拿喜祥話哄他。哄人都是哄錢。夥計又說,“來個單間吧!”
惹惹打個奔兒,說:
“兩人一間的也行。”
夥計瞅他一眼,心裏立時明白。嘛價錢嘛人,仰腦袋伸脖子一嗓子貫滿澡堂子:
“盆池一位,兩人一間——”
另一位夥計來,領他走到一間屋前。花玻璃上拿紅油寫著“壹拾肆號”。夥計問他怎麼侍候,惹惹說:“搓身子修腳剃頭打辮全不要。”推門進去,裏頭霧氣蒙蒙熱氣烘烘氣騰騰,同間一個黑黑小矮個客人,光著身子,面朝裏坐在凳子上,一個夥計正給他搓背。惹惹客氣一句:
“您了正忙著。”
夥計寒暄兩句,那黑客人聽見他聲,沒應聲,也沒回頭。惹惹不再搭話,挂了帽子,幾下把服裏裏外外
得淨光淨,松開辮子,赤條條走進裏間,打開
桶舀幾勺熱
,兌在大木盆裏,一屁
坐下去,
就溢出來一半兒。
也有勁兒,跟手把他托起,直把他兩個柚子賽的大膝蓋頭,大包袱賽的大白肚囊子,帶著肚臍眼兒托出
面。惹惹坐在裏頭一通死泡,足足把皮肉泡軟炮松泡脹泡紅,再狠搓狠刷狠沖,最後把泥兒土兒味兒油花兒留在盆裏,光著兩瓣大腚,甩著渾身上下耷拉肉,走到外屋,只見那同間黑客人穿鞋戴帽正要走。他一瞅這人背影,上去抓住這人後脖領使勁一扯,叫道:“你爲嘛,爲嘛裝著不認識哥們兒?”這人給他扯得轉過身轉過臉,原來是鐵嘴八哥!惹惹急赤白臉地說,“不行,這麼不行,半輩子的哥們兒要絕交也得說明白,不能叫我糊塗一輩子!”再一使勁,愣把八哥推得坐在對面
榻上,自己坐在這邊
榻上。
八哥黑臉黑,沒別的兒。盯著惹惹瞅一會兒才說:
“那我問你一句,爲嘛三四個月你沒找我一趟?”
惹惹把腦袋耷拉下來,說:
“我沒臉找你。你那天的話不錯,金匣子是唬弄我,假的……可你也得舍個臉兒給我,不能見面裝生人,叫我心裏嘛滋昧?”
硬的經不住軟的,軟的經不住熱的。八哥臉皮立時透出紅,眼珠子的光也變柔。可是他把話憋住沒說,等著惹惹更有熱氣兒的話,好賽等酒喝。
惹惹一口氣便把這三個多月,怎麼在院門口看相碰上藍眼,家裏怎麼鬧鬼請藍眼來看風扒房墊土斬妖蛇,怎麼打魚市請來火眼金睛找寶,又怎麼夜裏跟蹤二叔看見老和尚怪人怪語怪事打樹上掉下來成腳脖子,一說一大串,賽竹筒倒豆子
桶倒
,一下全出來。
八哥“哎呀”一聲說:
“哥們兒,你怎麼撞上藍眼那小子了?那小子外號叫‘坑人’。還賽塊烙鐵,一沾就掉決皮。沾緊了,非把你穿個窟窿不可。福神街開油鋪的賈三爺知道吧。永裕號,大買賣,也是大宅門,人是個小羅鍋兒。前年家裏盤竈,竈盤好,憋煙。燒火時,沒火苗,全是煙,煙不打煙囪走,全倒回屋子。藍眼去了,那小子別說,嘴上有點能耐,張口一串一串,聽得懂又聽不懂,把賈家唬住了。他說人家盤竈看錯皇曆,犯忌。一倒日子查皇是曆,那天正忌作竈修廚。藍眼說邪氣堵在煙囪眼裏,拿一捆整根的大長葦子,貼塊符紙點著往竈堂裏一桶,騰一下,煙打煙囪躥出去,通了!賈三爺手大,賞他十兩銀子。完事,老亮告我,這是藍眼和盤竈那夥泥瓦匠勾好,玩的花活。盤竈時在竈堂裏頭走煙那眼兒糊塊紙,氣不通,柴禾不著,自然憋煙。他使長葦子一桶,把紙捅破,氣一通,煙也就出去。你說他坑人不坑人?”
“可他也有真功夫,會混元氣功,我眼見過,那天在他家,他朝我發功,叫我左手長,我一比,左手真比右手長一截!”
“這不算嘛,要說天津衛氣功,還得數龍老師。在人家龍老師面前,別說發氣一能喘氣就不錯。哎,你當下還和他聯絡著?”
“不了,不了,打那天從金家花園出來,我跌了腳,他再沒露面,找他,他只說根本沒那金匣子,想必是要和我斷了。這些天我總尋思,他不安好心。”
“這是你福氣。”八哥說,“可是……那金匣子,我想還是有。魚市那火眼金睛萬爺倒真有兩下子,截牆看東西絕不假。他也跟咱論哥們兒,他的話,我信。只怕那金匣子早叫你家人吃空了。”
“當下我也不琢磨那玩意兒了。這幾個月,紙局賽半死的人,張嘴倒氣兒。尹七爺一走,沒大錢賺。再一折騰房子,換土鋪地,把咱那陣子賺的錢花得精光。我二弟一天不如一天,天天捧著葯罐子。沙三爺開的葯,淨是牛黃麝香犀角猴棗安息香羚羊粉冬蟲夏草吉林野山參嘛的,都是貴葯,等于喝銀子。鋪子沒人頂事兒,九九爺沒勁不能跑,影兒懶不肯跑,燈兒笨嘛也跑不來。鋪子打早到晚一天頂多賣十張紙,十天賣不出一塊墨,跟要飯的差不多了。咱哥們兒幹的時候嘛氣勢?我二嬸上月晚上燒香,不知打香頭看出嘛來,一頭栽倒中了風,這幾天嘴才正過來,可下不了
鋪,說話含含糊糊賽含塊熱豆腐。眼瞅這一家子賽後花園,一點點荒了……我總覺得都是我鬧的,好好的,找嘛金匣子?拆房砍樹,地皮也掀了,祖宗的元氣叫我攪乎散啦,不瞞你說,我有點心虧……打這月,我不在鋪子裏關錢。今早二嬸說,後天就是九月十七敬財神,家裏要好好吃頓羊肉面。二嬸說弄條大活鯉魚來,最好是挂紅繩的。我洗了澡就到魚市找找去……”
八哥說:
“魚市上挂紅繩的都是假的。這種活鯉魚得頭年祭過神,在脊背上挂根紅繩,送到河裏放生。第二年再打上來才行……聽說。敬過三次神的活鯉魚,才能跳龍門。”
“喲,這到哪兒去找?”惹惹說。
八哥一跳牙笑了,臉黑牙白,說道:“你找我呀!魚閻王老麥嘛魚弄不著,他和咱論哥們兒!”這一笑,沒一點皺巴勁兒了。
惹惹心裏好快活,可還有點歉意,有點窘勁。
澡堂夥計一推門,一怔,這兩爺們兒好怪,臉對臉坐著,爲嘛一個穿戴帽,一個赤條條光溜溜一絲不挂?身上
珠兒早晾幹,紅
……
陰陽八卦拴紅繩的大鯉魚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