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各有各的招兒,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一套,這叫活法。
大老爺們拿幾萬根子墊底,拉幾位官兒做靠山,再勾幾個洋人發財,三房四妾七奴八仆一呼百應,到哪兒都有群屬狗的鞠躬哈腰,活得來勁上勁有勁,這是闊人的一套。可是北門外官銀號單街子上住著個小光棍,無名無姓,渾號八哥,照樣活得有來厄去,別瞧他沒錢沒馬沒靠山沒老婆沒皮襖任嘛沒有,卻也有自個兒的一套。
小屋裏外間,有明有暗,明樂,暗
歇。熱天躲在
涼地界打盹,冷天躺在進陽光的地界睡覺。沒一手拿手的本事,也用不著幹長事兒。年年春來一暖,扛把長杆掃帚,走街串巷打煙囪;再暖,南邊的鳥來了,就在南門外草地土岡雜樹林子裏支上小網逮鳥賣;谷雨一過,天明時上街賣傘,天晴時改做泥瓦,登牆上房掀瓦修頂子;入伏後,在仿
街口擺個大木盆,熬鍋蘿蔔紅果梨片杏子倒在裏頭,再拿塊大冰塊一鎮,俗話叫冰山,冰山頂上蓋塊
布,這便是冰涼透骨鎮口鎮牙消暑消汗解渴解饞的酸梅湯;等到秋風一起,落葉一飛,被張小夾襖滿街吆喝——套火爐!您別笑話他無賴遊,混事油兒。這手活照樣有個名目,叫“打小空的”。闊人辦事,婚喪嫁娶宴席堂會,缺人手時,還非他不可。人情事理都懂,上下左右都通,滿地朋友,滿
路子。摸嘛都會一二三,問嘛都知二三四,個矮人精神,臉厚不怵人,
短得跑,眼小有神,還有張好嘴。生人一說就熟,麻煩一說就通。人間事,第一靠嘴。有嘴笨
說笨蛋,有嘴胡說白唬蛋。天津衛把耍嘴皮子的叫畫眉,畫眉是種能叫的鳥兒。他叫八哥,也是種鳥兒,八哥與畫眉不同,八哥嘴算是種能耐。所以人稱他:鐵嘴八哥。
一輩子幹一件事,早晚膩了。雜著樣兒換名樣兒變著樣兒,有趣有樂。沒人管他,他不管人。沒長事沒整錢,有零活有零錢。比起那些在官府大戶買賣鋪門當役當差自由自在得多,不受氣不受管不受製。只要口袋不空,米缸不見底,不找活不受累,上街溜哒,抽煙喝茶,串門聊天,碰人說閑話兒,或是立在人群裏看打架,打頭看到尾,逢到關節,
過去使他那張好嘴一說。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當個好人找個快活。皇上老子洪福齊天,還非得玉帶金冠龍袍蟒服天天上朝聽煩心事呢。
今兒大早,他幫著鍋店街開米鋪的蘇家運一日沙木十三橼的棺材,漆皮子沒磕沒碰沒劃傷,順順當當辦好,得了五十大子兒。跑到運河邊歪脖大柳樹底下穆家攤子上,實打實吃一頓貼饽饽熬小魚,直把肚子吃成球兒,嘴
挂著腥味,就近鑽進一家“雨來散”戲篷子,要一大壺熱茶,邊把牙縫裏的魚渣滋滋響噴出來,拿茶送進肚,邊使小眼珠將臺上十八紅的媚勁嫩勁鮮勁琢磨個透,直到這壺茶徹了又徹喝得沒
沒味,到茅廁長長撤一泡冒煙兒管氣兒的熱尿,回來剛落坐,一只大肉手落在他肩膀頭上。
“八哥,再找不著你,我就紮白河了。”這人說。
八哥扭臉瞧,一張有紅有白的大白臉笑哈哈,可帶著急相。他笑道:
“喲,惹惹。嘛事又惹惹惹?”
惹惹這兩字是天津土話,專門送給好張羅事的人的大號。屁閑不住,到
冒一頭,有事就來神,一鬧萬事休。這首小詩說的就是惹意這號人。
惹惹說:
“快幫我請個大夫,我二嬸摔個馬趴,夠勁,夠嗆,要死要活,正在家叫喚呢。”
“叫她叫去。坐下來聽戲,我再叫壺茶。”八哥說著按惹惹坐下,朝小夥計一招手,要茶。
惹惹賽坐彈簧,一挨就躥起來,說:
“救人賽救火,我哪坐得住。不沖我二嬸沖我二叔。我二叔人雖怪,從沒給我臉子看,過去也沒少幫我。”
“你眼裏都是好人。看出壞就鬧,鬧完就全好。我看你二叔二嬸,擡頭老婆低頭漢,一一陽。一個皮兒好,一個皮兒壞,裏頭全一樣。”
“那就沖你嫂子,行吧。”
“有她嘛事?告她,保准她不叫我管。”
“不瞞你說。就是她叫我來找你的。”惹惹說。
八哥忽見惹惹腮幫上有個紅紅大巴掌印。小眼一轉說:
“還爲那金匣子?”
惹惹左右一瞧,壓低聲說:“這事天底下只有你知道。你非得叫我折臉求你不成?咱還叫嘛哥們兒呢!走——”正巧夥計端壺來,惹惹掏幾個銅子兒“當啷”扔在桌上,朝這夥計:“這壺大少爺請你喝了!”拉起八哥推著後背一直出戲篷子,急著問八哥:
“快說,去請誰?”
八哥笑道:
“天津衛大夫都在咱肚裏。華忙活著,也得跟咱論哥們兒。你先回去等著,我管保請來頭號大能人。”
“我就喜歡能人,我跟你去!”惹惹眉開眼笑。
兩人說著笑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走著。惹惹面賽塗脂塗粉,八哥臉賽壺底鍋底,惹惹走路腆肚,八哥走道貓腰;兩人東西左右拐幾個彎兒,來到果市口一家大葯店瑞芝堂前,八哥進去把個禿腦袋精瘦的小子,扯耳朵拉出來說:
“老亮,黃家大少爺的把尾巴骨摔了。快告我,天津衛哪位大夫專治跌打損傷、傷筋動骨?你要拿賣狗皮膏葯大力丸的唬弄我,你八哥就叫你們老板辭了你!”
老亮揉著耳朵,眯一只眼笑嘻嘻說:
“八哥向例口硬心軟,哪是鐵腸子!兄弟我正愁沒機會給你報思呢。骨頭的事,您非得找神醫王十二不可。前兒,滿天飛在天挂茶園唱《鐵籠山》,一個跟鬥打臺上栽下來,腦袋戳進脯,叫王十二幾下就抻出來啦!葯就是打我們這鋪子裏抓的。”
“王十二還用你吆喝?他十年前就和我論哥們兒。不過咱身子骨是鐵打的,沒用過他,他倒使過我,那次他肚子轉筋,還是叫我連捶帶揉幫的忙。哎,老亮,他當下住在哪兒?”
“您不是認得他嗎?”老亮眯著小眼逗他說。
“你耳朵瞎了,沒聽我問——我是說他當下住在哪兒。你想拿我怄?”
“哪能?十二爺一直住在西北角貞士街慶合成當鋪旁邊那大紅門裏呀,要不我陪您去。”
“沒挪窩就好找。老亮,後響多弄點酒,招呼狗聖、扛頭、孫猴子全到我家,下酒的東西歸我預備,咱們鬧鬧。”八哥說完,給老亮後腦勺拍一巴掌。老亮腦袋根毛沒有,聲音好脆,賽拍西瓜。隨後招呼惹惹就走。
老亮揉著後腦勺,嘻皮笑臉說:
“您未必能找著。”
八哥來到貞士街,站在當鋪旁空地上拿眼一掃,眉頭皺成核桃,眼前兩紅門,一朝南一朝東,一大一小一破一新一個單扇一個雙扇,哪知是哪個,心裏暗罵老亮那小子臉上卻不能挂相。
惹惹說:
“敢情你不熟。”
“……
陰陽八卦神醫王十二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