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30歲男
f省s市某外貿公司幹部
頭一個發現他不會笑的是個政工幹部——一頂甯靜的小帳篷——“憶怪事”時被“憶”出來——面對毛主席像的表情像哭——工宣隊土法上馬——一個不會笑的人成了笑料——突然間竟然大笑不止
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故事，本來是我自己想把它寫成小說的。特別是昨天晚上發生一個奇妙的情節，它自我就完成爲一部絕對精彩的荒誕劇。可惜我不能寫！一是因爲這故事的主人公是我
戚，二是這故事完全不用再虛構，照原樣寫出來就足能把貝克特、尤涅斯庫那些荒誕派大師們氣死。我一想，你的“一百個人”裏肯定沒這種典型，送給你吧！你這家夥，好運氣總是自個兒去找你，而我總是到手又飛了，沒辦法！但你必須答應——事後還給我一個好故事怎麼樣？咱可談妥了，君子協定？呵哈，當然我不要你還，我是因爲你那“一百個人”裏不能沒這個典型，才拱手相讓，自送給你的。我來講——
我相信一個心理學家的說法：人的喜怒哀樂中，以笑的表情最多。
哀與怒，反應到人臉上，只不過有限的幾樣，可是人笑的表情就無窮無盡。你閉上眼好好琢磨琢磨人的各種笑吧，多豐富！比方，大笑、微笑、傻笑、憨笑、狂笑、瘋笑、
笑、暗笑、嘲笑、譏笑、竊笑、癡笑、冷笑、苦笑……哄笑、假笑、
笑、調笑、婬笑等等等等，還有含情的笑、會心的笑、腼腆的笑、敷衍的笑、獻媚的笑、尴尬的笑、輕蔑的笑、心酸的笑、寬解的笑、勉強的笑、無可奈何的笑……對，還有皮笑肉不笑、止不住的笑或僅僅笑一笑，還有！另外一類的笑——含淚的笑、哭笑不得、似關非笑——仿效第八代評論家擅長模擬最新學科術語的方式來說，這屬于“邊緣的笑”、“交叉的笑”或叫做“包容多種內心機製的笑”。瞧，你也笑了，又是一種笑——蔫損的笑！
當今工具書熱，單是各種笑足足可以編寫厚厚一大本《笑的詞典》，供給心理學家、精神病醫生，以及官場裏察言觀
和初學寫作者挑選詞彙使用。人這樣會笑，富有笑，可是我
夫居然一樣兒也不會。這怪人，他不會笑！
頭一個發現的是天才。這天才絕不是我。我是中學教數學的，她只對等號兩邊的數字最敏感，對人稀裏糊塗，不然也不會二十六、七歲才談戀愛。我？不，你錯了。在中
對人敏感的，並不是作家而是政工幹部。頭一個發現我夫不會笑的是我組學校的政工幹部小魏。當他把這個天才發現告訴我那糊塗時，我竟然說：
“你只在我家見過他一面，可我認識他快一年了怎麼沒看出來？要說他人呆板，不愛說，倒對。說他不會笑，胡說！人怎麼能不會笑？”
那時，我正愛他愛得發狂，天天一下班兩人就粘到一塊兒。那些搞數理化的人，理
思維的人，一墮入情網，比咱們更海闊天空、神魂顛倒。我對愛情有個解釋：愛情既然是愛自己所愛的，實際上都是愛自己。對方都帶著自己假想或夢想的彩，把自己的笑當做對方的笑，將自己的感情放在對方身上來感動自己，對吧！要不那麼多人爲愛而殉情？它一完、自己也完了呗。所以我又認爲，初戀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段精神失常期，進入一種幻覺狀態。小魏的話好像摔出根手指頭把我組從幻覺中捅醒。她認真一想，居然想不出他笑是副什麼樣子！她就決心試試自己的戀人是否當真不會笑。趕巧那天是我夫生日，他屬豬。我還真有辦法，跑到商店挑選了一只滑稽透頂的小肥豬，屁
上有個笛兒，一捏吱吱叫。她用彩紙包好，揣在
兜裏，當晚兩人約好在海天門公園會面。她領他定到一盞葵花燈下，爲了能看清楚他的臉。她說：“我想送你一件特別的禮物。”說完緊盯著他的臉，心想他照理應該露出風趣的或者好奇的微笑，反問她：“你要送我一個什麼好寶貝？”
他確實也是這樣說了。但我頭次發現這家夥的臉皮就像結冰的河面，沒一絲笑的微波漾動。太可怕了！難道他真不會笑？這還需要進一步證實，鑒定。
我沈住氣，打兜裏掏出禮物，還盡量裝得挺高興，說：“給你，自己打開看吧！”
如果這家夥看見小肥豬再不笑，完了！世界上一副最不可思議的面孔就叫我拿命運撞上了。
後來我告我，當時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好像他打開那包裏裝的是顆定時炸彈。難以想象的事終于出現了——這家夥剝開那美麗的花紙時，神氣好比在拆一個陌生人寄來的信封。小肥豬露出來，他手一捏，吱地一叫，任何人都會給這玩意逗得大笑，但這家夥只是連連說：“嘿嘿，嘿嘿，太逗人了，逗極了。”那張死臉就像兩扇關得嚴嚴的門，一動不動，門上還挂把大鎖，貼封條，千真萬確——是表情的殘疾人！
我回家大哭一場，那天真把我們全家嚇壞了，以爲她出了什麼事，她一說，我們全懵了，想勸她都不知該怎麼勸。我不信他真不會笑，後來見面一試，果然真不笑。逢到特別該笑的時候，他只是咧咧嘴，“嘿嘿嘿——”。像笑聲，但嘴角決沒有半點笑意，臉上的肉像凍肉。
那段時間，很少見他。大概怕見他，怕他不笑。偶爾他來，姻不拿眼瞅他，局面挺僵。我爲了緩和氣氛，禁不住說幾句笑話，我注意到，此時卻又不甘心地瞥他一眼，巴望那張死臉上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笑來，但每一眼都是一次打擊。我想勸算了吧，這樣下去會犯神經過敏，再說和這怪家夥生活一輩子太沒勁了。整天面對著一張“階級鬥爭臉”，生活中一切歡樂都沒反應。兩個人之間“意會”的事多半都是用笑表達。笑是最好的呼龐，笑還是生活中的一種溶解劑，人和人溝通的最便當的渠道……可沒等我把這些見解告訴她，卻發現她竟然離不開他，這事兒就麻煩了！
我夫人很實在——這是沒說的了。大學念經濟，在學校是絕對的尖子；他的英語，照我的話說，比中話說得好。做事極認真，守信用，尤其遵守時間，又愛幹淨。雖然只有兩件襯衫，什麼時候看都像新的，補丁在他身上像裝飾，這些都是我從骨子裏喜歡的。
他是個孤兒。孤兒的感情世界好比一塊荒地。上大學時趕上五七年的鳴放，據說他惹點麻煩，但那時政治決定人的一切，哪個姑娘肯沾他——這塊地又堿了。要不是因爲他出身沒問題，決不會分配到外貿公司工作。他是到我學校教英語補習班時，無意中和我碰上的，兩人之間一下就愛上了。這愛，就好比一顆種子落到他這塊光禿禿、遭殃的大堿地裏……
一百個人的十年第11章 笑的故事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