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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個人的十年》第27章 我們,陷井中的千軍萬馬

馮骥才作品

  1970年17歲 男

  h省農場某團某連知青

  第二天醒來一看全傻了——“小鐮刀精神萬歲!”——把大蒜和鞋油攪合一起叫她吃——胡志明小道——如花似玉非常好看的姑娘——懷疑産生了——當時流行的一首《知青歌》——我們是guo家的功臣!

  一九七○年五月十七日,我們在m市火車站興沖沖登上列車,奔赴遙遠的北大荒。車站上一片連哭帶叫,知青從車窗裏伸出手,死死抓著站在月臺上那些送站的qin人的手臂,直到車輪啓動也不撒手,維持秩序的人手執小木棍,使勁打才把他們的手打開,真像生離死別一樣!這之中唯有我是另一個樣子,我特別興奮,起勁地敲鑼打鼓,拼命喊口號。那時我剛十六歲,渾身帶著在紅衛兵運動中激發出的熱情,腦袋裏只有“在廣闊的天地裏大有作爲”這幾個字,其它什麼具ti的東西也沒有,只是一團火熱的、膨脹的、閃閃發光的感覺。再加上人在少年時那種離家出走闖一闖的傻乎乎的願望。一路上興高采烈,敲敲打打,又喊又叫,列車走了兩天兩夜,沒到站嗓子就沒有聲音了。

  列車在深夜到達農場車站。一開門,漆黑一片,嘩嘩下雨,極冷。我們是從炎熱的m市來的,身上還穿著襯衫呢!趕緊從行李包抻出軍大yi穿上。下了車,在站臺昏暗的燈光裏,只見大家一片綠,全都穿上了棉yi。冷雨卻沙沙打在棉yi上。

  我們是給大卡車運往農場的。農場似乎很大,好像沒有邊兒。它們按照軍隊的方式,一個連隊一個地方。我們的卡車每到一個連隊,便下來一些人。我在第x連下車,一同來到這個連隊的知青大約有六十人。我們被領到一個很冷很黑的大房子裏睡下。由于天黑,什麼也沒有看見,只覺得滿地泥汙。太累了,倒下立刻睡著,連夢也沒做。第二天醒來一看,傻了!我們全傻了!

  哪裏是房子?原來是個極大的老式帳篷,縫縫補補,撒氣漏風,帳篷裏邊也滿是爛泥,長長的野草居然從chuang底下長起來。這就是我們長久的住chu了。吃飯要天天踩著爛泥走出一百多米到夥房去,我這才明白爲什麼臨來時學校再三叫我們准備高筒靴。一看這情況,幾個年歲小的學生就哭了,扭身要回去。但怎麼可能回去呢?這大帳篷有兩個,每個住三十人,相距五十米。當天夜裏,大家躺下,誰也不說話,漸漸就有了哭聲。先是女知青哭,後來男知青也哭,最後兩個帳篷的哭聲連成一片。在這荒涼的野地裏,哭聲和風聲shui聲一樣,誰理你?那時我們才十六七歲呀。

  我們大多被分配在“農業連隊”幹農活。這兒的農活可不好幹。沒有排shui系統,到了收割時,趕上大雨,地裏成了汪洋,機器下不去,割麥子就得用“小鐮刀”解決問題。幹活也是突擊式的,天亮時露shui一幹,馬上下去割,因爲麥子沾露shui不好割;這樣一來要幹到天黑露shui下來時才收工。一天幹下來人都快散了。割大豆時就更難了,那是在九月份,地裏全是shui,夜裏結上冰,一腳下去,全是破冰碴子。所以,氈襪、皮靴、絨褲全得穿上。但幹起活來,太陽一曬,上邊反而熱得穿單褂。上熱下涼,那難受勁兒就甭提了。後來許多知青關節炎、腎炎、風shi病都是這麼得的。可那時沒人退縮。輿論強有力,懶漢是可恥的!我們的口號是“小鐮刀萬歲!”“磨斷骨頭連著筋!”有時完全可以用機器也偏不去用,因爲用“小鐮刀”才可以“顆粒歸倉”,那gu子精神真了不起,尤其女孩子們更不容易。農場的老職工大多是轉業兵和從山東、四川來的重勞力,根本不懂得照顧女孩子們。女知青們來了例假,不好意思說,照樣把雙tuicha在刺骨的冰shui裏,默默地忍著幹活。現在想起來都心疼她們。

  至于生活的艱苦,你根本無法想象。

  舉個例子吧。知青得了病才能有資格享受一次“病號飯”。這“病號飯”不過是用豆油、蔥花和大鹽粒子炝鍋,再倒進去開shui煮一碗湯面。有一次,只剩下一碗“病號飯”了,兩個知青爲了爭這碗面,一個知青就啐一口唾沫到面裏,他想用這辦法獨吞這碗面,另一個知青馬上也啐一口,說:“我不嫌你,咱們就一人一半吧!”這一碗破面湯,不過是讓肚子舒服一點吧。

  那兒人的飯食一向很粗。一個饅頭半斤重,一個包子三兩重,一兩個月吃一次豬肉;吃豬肉那天呵——我那時沒有照相機,真應該叫你看看那些孩子一張張心花怒放的臉兒!那臉兒才叫漂亮好看呢!沒肉吃怎麼辦?貓肉、兔肉、鳥肉、老鼠肉……有一次我們的拖技機壓死一條蛇,大夥就用小刀把蛇切成一斷斷的。我在地上找到一個破罐頭盒,裏邊放點shui,點著樹枝,把蛇肉一塊塊煮了,那滋味真是鮮美極了。回去講給夥伴們,人人聽了都咽口shui

  這兒的自然環境還不錯。山上是原始森林,地上是“shui泡子”,shui草茂盛,一碧千裏,非常開闊,絕對沒有汙染。如果你做旅遊者看一看,當然很好。如果叫你像我這樣生活八年,恐怕——別說不好聽的話——恐怕你早跑回來了吧!

  就說天氣吧!冬天最冷的時候,耳朵和鼻子凍得“邦硬”。有時老職工搞個惡作劇,拿起洋鎬對知青說:“這鎬刃上怎麼有點甜呢,你舔舔!”如果這知青傻冒,一舔,she頭就粘上了。再一拉,she頭准掉一塊。這時必須趕快到屋裏去,叫別人哈氣,幫助“哈”開。逢到“刮煙泡”——那種雪後的大風,常常在風口的地方把雪立起三米多高,擾得周天寒徹,漫空迷霧,往往使人迷路。迷路的結果大半是把人凍僵凍死。

  我說艱苦,你別以爲我們就會喊爹喊ma,叫苦連天。一次我們從山裏幹活回來,車壞了,徒步走了一百多裏路。路上渴急了,大夥就嚼樹葉,我忽然看見地上車轍溝裏積著一些雨shui,便趴下去,揮手轟走shui面上的一層小飛蟲,去喝雨shui。我這個創造發明得到大家一致稱贊,大家便都這樣喝個痛快。嗓子得到滋潤,便又唱歌又呼口號又念語錄,一鼓作氣回到農場情緒依然十分高漲。

  可以說從文革初期到這時,我還沒有絲毫的反省意識。

  文革初,我們批鬥一個老教師。她原先是個老校長,反右時被劃爲右派,在學校做清潔工。在逼她交待問題時,有些頑皮的同學就叫她大口大口不停地吃大蒜,她說受不了,便叫她攪合鞋油一起吃,再把蘸了稀泥的葡萄葉子塞進她嘴裏。那時我們決不會認爲是在迫害人,相反覺得我們很英雄,很正義,立場堅定。這便是當時學生們的自我感覺。

  在我來支邊之前,還參加過動員別人cha隊支邊。記得我們到一個不肯放子女走的“釘子戶”家中做工作。所用的辦法是“熬鷹”,也就是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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