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未完的忏悔錄第1節上一小節]們少爺和陳小時常在一起嗎?”
車夫狡狯的一笑:
“每天一起,認識已經有半個月了。”
其實,這種情形是不問也可以看得出的。對于陳豔珠那樣的女子,像韓斐君這樣的青年公子階級正是適合的對象。可以如意的揮霍,而在交際場中出現的時候,也不像吊在一位中年商人或老年紳土的手上而辱沒了自己。同時,對于韓斐君,我知道那時的陳豔珠也是最適合的追求對象;那時的陳豔珠風頭正健,而且又沒有家庭和其他的束縛。這樣,雙方都恰合所需要的條件,接近是意中事,其余不過是這種戀愛遊戲之前應有的序幕而已。
大約那時是因了“一二八”過後不久,一切的元氣都未恢複,朋友所要辦的那個畫報,在請了一次客之後,便無聲無嗅,始終沒有下文,韓斐君雖然又見過一次,可是那時他好像追求陳豔珠正在熱中,不僅不曾提及畫報的事,連文藝也無心過問了。
這樣之後,也許是各人的環境不同,便不曾再有機會見過面,雖然陳豔珠的消息和起居常可以從小報上見到,但是關于韓斐君的一切,卻連這個人在不在上海的事,我都不十分清楚了。
這樣,想不到隔了三年,竟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重見了他,而且竟改變到這樣。假如他自己不說是韓斐君,我真看不出眼前這蒼白瘦削的青年,竟是三年前那風流潇灑的美少年了。
經他一說,我仔細看了一眼,忍不住又說了一句:
“怎樣,你就是韓斐君嗎?怎樣改變到這樣的呢?”
他冷笑了一笑:
“我就是三年前的韓斐君。葉先生,說來話長。滄海也會變桑田的。正是因爲變到這樣,我才想到要來麻煩你的。葉先生,我們三年不見了。”
“是的,三年不見了。”我說,我這才伸了手去和他握手。
從沙遜大廈削下的黃浦江的寒風,在這深秋薄暮的街上實在有點逼人。我打了一個寒噤,握住他冰冷瘦削的手,連忙說:
“站在這裏太冷了,我們到那面沙利文去談罷。”
四、沙利文
辦公時間剛過了不久。沙利文裏正坐滿了從寫字間裏散出來的顧客,空氣中充滿了油和咖啡的香氣,融融泄泄,完全消除了外面秋暮肅殺的情調。在最裏面的一個座位裏,我和韓斐君對面坐下了。
他始終沈默著不曾再開口。在柔軟的燈光下,望著從咖啡杯的熱氣中,時顯時隱的他的慘的臉,我急于要將這靜默打破了。
“斐君,我想我們不妨免除客套,不必稱先生罷——幾年不見你,一向都在上海嗎?”
他說:
“時間當然是在上海的居多,不過其中也走了許多地方,可說是到過天堂,也到過地獄;到過地獄裏的天堂,也到過天堂裏的地獄了。最近卻是剛從香港來。我一來便想尋你,打聽你的住址,可是四馬路的幾家書店好像都不知道你的住,我沒有辦法,便想到你向來是喜歡買西書的,決定在幾家書店的門口等等你。在中美圖書公司門口走了兩個下午不曾見你,今天在別發門口雖然已經是第四次,可是終于給我等著了。”
我想接著就問,你等我究竟有什麼事呢?可是看見他自己並不提起,便也不好問,只說了一句:
“其實,你只要寫封信寄到幾家熟悉的書店請他們轉交,我大約總可收到的。”
“我因爲急于要見到你,”他說,“便不曾想到這上面去。其實,我盡可在信裏向你——”
說到這裏,他忽然搖一搖頭,停住了。從緊咬的嘴上,我看見他是在忍著一陣突然襲來的戰栗,我連忙說:
“你的身好像不很好。喝一口熱咖啡,我們且慢慢的談罷。”
他歎了一口氣:
“一切事情都是夢一樣的。想不到有些事情我在當時可以做,現在聯想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安慰他說:
“人生本來是這樣不斷的矛盾,不斷的掙紮結成的,青年可貴的地方便在能從這裏面忍受而堅持下去。”
他點點頭說:
“你的話是不錯的,但是有些事情確實使我無法忍受了。我情願死,情願入地獄。但是像這樣活著而忍受自己的過去卻是太殘酷了。正是因了這個原故,我才想到要來麻煩你。我們雖然說不上是朋友,但是一位文學家是了解人類一切細微的感情的人。也許從你面前,我能暫釋我的重負吧?”
我說:
“在可能的範圍內,我當然要爲你盡力。只是,你要我做什麼事呢?你在這幾年內究竟遭遇了些什麼呢?你一點還不曾告訴過我哩!”
他說:“我見你的目的本來是想和你談談的,可是也許是因了身衰弱,神經混亂的關系,有許多話此刻反而無從說起了。”
我只得重新倒了一杯咖咖給他,安慰他說:
“好在沒有什麼事情,你且喝點咖啡,安靜一下,我們慢慢的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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