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因爲一次采訪認識老孫的。
他在我家樓後不遠的市場上擺小攤子。賣什麼東西不固定,經營隨著季節走,菠蘿下來賣菠蘿、草莓下來賣草莓,果不豐富的季節,老孫賣各式各樣諸如土豆、蘿蔔之類便于保存的蔬菜或者幹脆就賣白薯和花生、瓜子,這樣看來,老孫就顯得比其他小販腦筋活絡,生意也顯得要紅火一些。
老孫賣東西的時候從來不是一個人,他的兩個女兒總是纏繞在他左右。一大一小,大的4歲,小的剛剛可以自己走路、不用大人抱。兩個孩子都是黑紅的小髒臉、破舊的花布服、花布鞋,頭發稀疏、泛著黃
。看上去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然而孩子在市場的人流中魚一樣地穿來穿去的時候,天然地就帶上了一種健康淳樸的氣息,叽叽嘎嘎的帶家鄉口音的叫喊讓人覺得她們正開心著呢。
老孫的妻子侯白天沒有時間管孩子,她在別人家裏當保姆,主要是洗洗涮涮。最初,主人家知道侯
曾經在老家開過飯館,就要求她做午飯和晚飯,但是沒出三天,主人就改變主意不要她做任何一頓飯了。據說,是因爲侯
做的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農村味兒”。侯
的工錢也從每個月三百減到了每個月二百。侯
心裏可能有些不舒服,這是後來老孫告訴我的,她回家叨咕說:“飯還分什麼城裏的味兒和農村的味兒,農村味兒的飯怎麼啦?農村的飯就不是人吃的?”但是侯
還是沒有離開這戶人家,因爲不用做飯,她的工作輕松了許多,而且有時候還可以到老孫的攤子上來幫著照應一下、看看孩子,一舉多得。老孫說:“天下的便宜占不完,二百就二百吧。”
老孫是小市場的福爾摩斯,誰的事情都知道一二,不知道的事情問到他,他也會千方百計地去調查一番,盡可能把能了解到的情報搞到手。而且,老孫大概是這一條街上的小攤販中很少的幾個有尋呼機的人之一,可見他的確不一般。
我就是因爲想采訪那些據說以賣血爲生的人而實在沒有線索才找到老孫的。
我隨口問老孫的時候,他的臉上突現出一種我沒有見過的警覺表情,他說:“放心吧,我幫您問問,准能找到。”
第二天我到市場買菜,又見老孫,順便問他“昨天的事情打聽得怎麼樣了”。老孫沈吟片刻,說:“我沒找到。”我有些失望,說:“沒關系”。老孫想了想,小聲說:“不過,我想了想,還是得幫您這個忙。孩子她也這麼說。”我有些糊塗。這本來是一種不太光明的事情,我找起來都那麼困難,更何況一個賣雜貨的老孫。我說:“還是別爲難你了。”老孫馬上說:“不爲難,不爲難。跟您說實話吧,我就幹過這個。”
我嚇了一跳。
因爲是中午陽光正足的時候,市場上買東西的人不是很多。老孫的兩個孩子大概是跑累了,歪倒在三輪車後面的土豆堆上迷迷糊糊地打盹。我和老孫隔著他的權做菜攤用的三輪車低聲說話。
老孫語調輕松地給我講了一個在我聽起來有些悲傷的故事。
老孫和侯是爲了生孩子離開老家的,就是電視裏演的那種所謂“超生遊擊隊”。老孫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兒子,因爲到了他這一代,他家已經是單傳,如果他只有女兒、沒有兒子,這個家庭就“絕戶”了。在這個問題上老孫不相信諸如“命中無子”之類的話,他相信機遇,相信只要勤奮就沒有實現不了的願望——“一個、一個生下去,總能碰到兒子”。于是,老孫帶著侯
來北京了。“北京也不是沒有王法的地方,可話說回來了,北京這麼大,人這麼多,哪兒就輪到抓我們倆了?”老孫說他就是這麼想的。
天遂人願,老孫參加裝修隊不到兩個月,侯就懷孕了。
那時候的老孫聽說了醫院裏有一種先進的檢查方法叫做b超,“超一下就知道是男是女”。老孫向往著自己的兒子被“超”出來。他不知道“超”這一下要多少錢,但是他認爲這麼神奇的檢查一定是昂貴的。他老孫就是一個民工,一輩子也別指望自己老婆能跟城裏人一樣想“超”一回就“超”一回。然而老孫還有一個想法,侯是他的老婆,老婆是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人,不能讓這個人受罪,至少是能少受罪就少受罪。老孫想著,要是“超”出來又是一個女孩子,就可以馬上流産,老婆也就免受十月懷胎和一朝分娩的苦楚了。
老孫揣著他的夢想和愛心來到醫院,想問問b超的價格。醫院裏的人好像都特別幹淨也特別忙,這樣比起來,老孫顯得又髒又閑又討厭,沒有人搭理他。
老孫在收費和計價
以及葯房之間走來走去,結果,就有一個人來搭理他了。老孫說:“這個人就是找我賣血的人。”老孫相信他說的話,“賣了血就能有錢做b超,就能知道老婆懷的是男是女”。老孫就答應了。
老孫說“其實是挺簡單的事兒”,他根本不用管任何手續方面的事情,自然有人給理好了,只要“到時候抽血、拿錢就行了”,抽一次血,老孫可以得到200元錢,那是當時他和侯
兩個人一個月的收入總和。
抽血那天侯哭了,說:“咱不能什麼都賣了呀”。老孫說了一句氣壯山河的話:“我禁得住,爲了你,還有兒子,我什麼都不怕。”
第一次賣血的收入到手,老孫立即帶著侯去了醫院,戰戰兢兢終于做成了b超,醫生說孩子還小,看不出所以然來。遺憾之余,老孫也知道了b超的價格,原來只需要20元錢,才僅僅是賣掉200cc血所獲得的收入的十分之一。
老孫覺得生活又有了希望:“血是可以長的呀。吃飯、喝都能長出血來,長得多了也沒有用。磕磕碰碰還要流血呢,這200cc又能算得了什麼?”
老孫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跟那個偶然認識的人保持著聯系,聯系的方式多種多樣,其中就包括他用賣血的錢買來的一只二手的尋呼機。
老孫沒有再讓侯去做b超,因爲侯
說了,什麼
別的孩子她都堅決不打胎,“自己的骨肉,越大越有感情”。
老孫因爲發現了新的生財之道之後逐漸積累了本錢,離開了裝修隊,買了三輪車,重新租了一間稍微大一些、能住下一家人也能當庫房用的平房,開始了小販生涯。侯又經曆了很多躲躲閃閃之後,生下了一個女孩兒,就是老二。
老孫在給我講這些的時候越講越眉飛舞,最初的警覺已經蕩然無存。他幾乎已經陶醉在他意外獲得的改善生活的成功之中。他的表情和神態告訴我,他根本不會在意我怎麼想這件事和怎麼評價他的生活。
我還是把我有限的醫學知識盡可能通俗易懂地告訴了老孫,告訴他經常這樣抽血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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