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庵兄,王廉,是你們二位啊!”福康安自然不似衆人那樣恭肅屏息,挪身出席笑吟吟向劉墉一揖,一邊讓座兒,一邊說道:“如今石庵名聲直逼延清公了!要不了幾日,鼓兒詞說書攤子上准出新篇兒——劉石庵私訪一枝花,黃天霸大戰青龍門!你爺們真給咱們大清朝廷長臉了——老王,你怎麼也來了,莫非皇上有旨意給我不成?二位坐,正經的揚州烤全豬還沒上來呢!”
劉墉微笑著盯著福康安。他見過傅恒,那是何等深沈穩健老成練達的人,怎麼養出這麼個兒子,說浮躁,言語舉止雍容大方,帶著貴氣;說凝重,卻又這般饒,言語裏透著裝腔作勢“充大人”的味道。他自己也是個喜熱鬧愛說話的,一頭受朝廷嘉獎表彰,一頭被父
訓得狗血淋頭,罵他“賣弄學識追逐浮名,頑鈍不可救葯”,將彼比此,劉墉心中不禁暗笑,卻一臉莊重,從袖中抽出一份加了火漆印的通封書簡,說道:“這是紀曉岚大人封好,托我帶給四爺的。說裏邊有令尊傅爵相的家書,也是給您的——皇上已經從南京啓駕,後日就到儀征,然後駕幸揚州。王公公來傳旨知會去儀征接駕的官員,我來揚州指揮車駕駐跸關防的事宜。”
福康安聽說有父的信,臉上已改了莊容。忙雙手接過。就燭光下默默注視移時,仔細拆開了,小心翼翼抽出看時,頭一封就是父
的,那一筆顔
楷書真是再熟悉不過,只寫得略潦草點:
福康安吾兒:前接汝代母書家函已悉。見字學稍正,文筆尚清通,方爲爾欣幸。又見汝母急函,雲汝不遵母訓,已執意南行,且慾請旨赴我行在!你實在昏愦不孝極矣!爾,少年人也,志學之年而不志于學。不知社稷廟堂之重,徒慾以血氣匹夫之勇,而乃立功于朝廷耶?是謂無自知之明之極,吾甚鄙之!
看到這裏,福康安已經漲紅了臉,鼻尖上冒出細汗,接下來的辭氣更具嚴厲。
吾家世代勳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惟當栗栗儆戒,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學成而後出仕,練通而後效力。爾自思之,知農夫稼穑之苦、輸賦之艱否?知機樞之臣、府縣之令事君焦慮憂心之如焚、撫民之瘼猶若新創之傷否?即以軍旅之事,莎羅奔偏居一隅撮爾小族,已兩敗王師,朝廷三誅大臣!夫其慶複、讷、張廣泗輩,喪師辱
、身敗名裂,固已不足道。即以吾視之,爾之才具,尚不及此三者之十一!
他撇了撇嘴,頭頂了一下腮幫,往下看:
無自知之明,亦無知人之明,資質即佳,亦黯昧人也。以黯昧之粗材事君事父,且不念高堂之母依闾期盼焦悶慾死,爾之不忠不孝黯昧無知,吾不知何以訓誨矣!爾若來軍前,則吾之軍法,正爲汝設!
看到這裏,福康安已背若芒刺,通身汗出……小心折起來,再看紀昀的信,卻是不長,一極漂亮的鍾王小楷端正細膩:
福康安世兄鈞悉:傅老大人軍書急件附函。特委昀代爲轉呈,諒已覽知。夫責之彌過,是望之彌切愛之彌深也。兄達人,必不待昀言也。此函系兄出京二十日由成都欽差行轅發來,已經禦覽,囑昀已複傅中堂矣。旨意“教福康安即來隨駕”,兄見此函,徑往儀征叩見主上可也。紀昀拜書勿勿不雲。乾隆某年月日。
福康安再翻父的信,既無日期注明,亦無地址,才想起軍中通書不得泄露日時行藏的規矩,老爺子身爲主帥,如此細心,也真令人佩服。他歎息一聲,對衆人笑道:“又挨父
一通罵,這番大志難酬矣!”又問王廉:“都有誰的旨意赴儀征?”
“有江淮河督盧焯,昨天已經離開揚州了。”王廉喑著公鴨嗓兒搬指頭說道:“有安徽巡撫格爾濟,住在高橋驿站;清江河漕總督署理陸逢春;有莊王爺允祿,住天甯寺;司道以下官員只有窦光鼐,他是降兩級
分,又特旨去迎駕的。余外還有江西鹽運使,福建海甯糧道,彰州糧道,臺灣知府高風梧,這幾位住迎駕橋驿站……”他一口氣說了五十多個人,指頭搬了一輪又一輪,誰甚麼官爵,住在哪個所在,甚麼時候傳旨,甚麼時候啓程去儀征,說得一絲不亂。魚登
此時才知道,小小揚州府城裏,竟住了這麼多炙手可熱的朝廷要員。福康安聽得專注,眉頭時皺時舒,聽完笑道:“十六老
王也在揚州?很該拜望一下的——只是這位窦蘭卿有意思:他彈劾高恒,高恒已經拿問,前時都說他升兩級,這回又說他降了,既降級
分,又榮與迎駕,這到底怎麼回事?我都弄糊塗了!”
王廉聽了便不吱聲。福康安心裏雪亮,乾隆皇帝待遇太監最爲酷苛,但有一言參政,或泄露內廷言語,分只有一條:慎刑司皇標
火棍交權齊下,打不斷氣兒只管打。當下一笑,說道:“沒興頭再吃你們的揚州烤豬了。石庵、老王,隨便吃一點,說一會子話再去。石庵不要一臉怪物相,你的家法我曉得,我們家法是軍法!這餐飯是我的東道,銀子化的再多也是幹淨錢!”劉墉只是笑著推卻:“我吃了一肚子揚州夾肉米粽才來,脹得打呃兒呢!老王要餓,陪四爺只管吃就是了。”王廉冒雪傳旨,早已跑得饑腸辘辘,謝了座兒,從火鍋裏撈出一盤子羊肉片兒拌了佐料悶頭大嚼。劉墉坐在東壁烤火看書。衆人沒了興頭,胡亂扒了幾口都說“飽了”。
“老馬要到南京,明兒和我順道兒同行。”福康安想著見駕,一會兒又想起父的信,又思念母
,滿腹心事吃了幾口,見衆人紛紛要辭,說道:“和坤回北京,我今晚寫信給額娘,還有鹂兒你都給我帶上——還有給桂中堂的信——上回你說想到銮輿衛辦差,信裏也都說了。就這樣,散了罷!”
揚州至儀征只有八十裏旱路,都是鋪墊了又鋪墊的黃土細沙驿道,平日極好走的,只因被了雪,便行得艱遲了。福康安和馬二侉子同乘一擡馱轎,所有從人長隨一律留揚州。只帶王吉保胡克敬兩個小厮各騎一頭走騾跟著,天不亮便起程,待到儀征縣城時,已是下午未末申初時牌。那雪片兒懶懶散散稀稀疏疏,已有停下來的意思。
福康安兩次來江南省,儀征是常經之路,再熟悉不過的。一下轎便愣住了:這是儀征?沿城那道彎彎曲曲的護城河,淤泥已全部清掉,草堤不翼而飛,全都換上臥底起頂的大青石條,岸上還加了護欄。和紫禁城外金河全無二致。破敗的城牆只留下舊磚根基,上半截直到碟雉箭垛全用臨清磚重新砌起,整個城門箭樓都扒掉了重加修造,仿正陽門建製,朱漆金裝,映在雪光之下,飛檐鬥拱危樓嵯峨,莊嚴堂皇紫翠交輝煌煌令人不敢逼視。環城驿道,城門口進去南北大街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北京隨駕扈從的善捕營校尉——所謂羽林軍的就是了——站在雪地裏釘子似的目不邪視……
乾隆皇帝05 紀曉岚繁叢理政務 葉天士駕前論歧黃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