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沒有立即說話,似乎還在平息心中不可遏製的憤懑,在殿中緩緩踱步。窦光鼐自入仕以來,還是頭一次直面晤對,伏在地下,聽著乾隆的青緞涼裏皂靴就在頭頂橐橐有聲,“咫尺天顔”四個字在腦海裏劃空而過,心中呼呼急跳沖得頭暈,狠狠在臨清磚地上磕了三下,才捺住了緊張。
“你彈劾高恒的折子朕已經看過了。”許久,乾隆才開口道,空闊的大殿裏,他的聲音有點甕聲甕氣,“朕留中不發,但外間已經傳遍朝野,說甚麼話的都有。高恒的案子尚未谳實,有人說你已經晉升西臺禦史。你怎麼想?”
“臣沒有想過這事。”窦光鼐詫異地擡頭看了一眼乾隆,顯然他沒想到乾隆會劈頭就問這個,見乾隆回身,忙又低伏叩頭,“高恒官賣私鹽,與錢度狼狽爲貪墨壞法,臣只是耳聞,未有實據,因此彈劾折子中不敢冒奏。僅據他身爲
家大臣,在揚州與裴興仁靳文魁等營蠅苟狗,擅自盜賣涸田,嫖狎官眷娼妓,已爲
法不容,是以不揣職卑位低,直上九重數其罪惡。外間傳言,頗有指責之詞,雲臣越位上奏,希圖沽名邀功僥幸求寵者,且言聖上龍顔大怒,已將臣革職拿問的,亦是人言啧啧,臣以爲摘
除惡乃是臣子本份,利鈍成敗非所應計,雖聞流言,只是一笑置之。”
“這麼光明正大麼?”乾隆哼了一聲,哂道:“不愧翰林出身,文章是好文章,辭鋒也利如霜鋒。你乃微末小員,彈劾大臣自有製度。既有陳言,爲甚的不寫成夾片,遞交都察院轉呈上奏?”
雖然是挑剔,但乾隆是依製度問話,語氣固是咄咄逼人,又句句都是誅心之詞,連坐在一邊的紀昀和福康安也聽得不安起來。二人目光一對,忙又閃開,低下了頭。卻聽窦光鼐頓首回道:“臣在揚州,知道高恒擅自以官價發賣涸田七十頃。按官價十七兩銀子一畝,實在市價已達近七百兩,懸殊之巨驚心駭目,設如按部就班,轉報北京都察院,再轉奏南京禦駕行在,深恐木已成舟,即使治罪高恒,朝廷庫銀已經虧損,因此不敢愛身誤,冒昧直渎天聽天視!其中幹犯製度之
,自亦有應得之罪,懇請皇上發落。臣自幼喪父,束發受教以來日承母訓,砥節砺德精白事君如事父,並不敢以不可問之心沾名邀恩貪圖僥幸,求皇上洞鑒臣心!”乾隆聽得極是專注,半晌才開口說話,辭氣已不那麼嚴厲:“
家設此製度,爲的就是防著小人存了幸進之心,今日你一個條陳,明日他一個彈章,弄得大臣惶惶不安,不能專心料理軍
重務。所以,盡管你言之有據,察之有情,此事不得爲訓,你亦不得爲無罪。”
本來話說到這份上,窦光鼐叩頭謝罪,事情也就完了,但他生就的秉,一個“戆”字,叩頭畢,抗聲說道:
“皇上說的固是,但大臣不言,小臣豈得亦不言!上下苟安是爲文恬武嬉,恐非家之福!”
紀昀和福康安同時愕然擡起頭來,眼見乾隆額前雲愈聚愈重,鬓邊肌肉一抽一動,紀昀知道他立時就要發作,想下跪勸慰。但窦光鼐的“大臣不言”實連自己也掃了進去,一時竟想不出措詞,張惶間乾隆已是勃然大怒:
“你!——你這是和君父說話?興小人讦告之風,那是武則天理之法!”
“回皇上,”窦光鼐在此嚴威之下,似乎怯懦了一下,隨即恢複了鎮靜,從容叩頭道:“武周雖然法統不正,然無武則天整頓吏治,恐無大唐開元盛世!”
“你竟敢如此狡辯!”乾隆熟讀二十四史,窦光鼐的話確實鑿鑿有據,但自即位以來,別說窦光鼐這樣的撮爾小吏,就是世襲罔替的王,誰也沒有敢如此當廷放肆頂撞的,他惡狠狠一笑,偏轉話題厲聲道:“文恬武嬉是亡宋弊政,你居然比之當今!”
紀昀從駕多年隨侍在側,乾隆的秉摸得熟透,除了慶複讷
兵敗金川,曾象今日這樣大發雷霆之外,從來臣子犯過,只是言語如刀似劍,訓得人狼狽不堪,發落
分都是輕輕一句話,似乎隨口而出。然而要想勸他收回成命,費盡心機
也是枉然。如窦光鼐這樣一遞一句毫不容讓和乾隆硬梆梆頂撞的,還是頭一位,萬一乾隆盛怒之下當廷
死窦光鼐,史筆如鐵,這“拒谏”二字如何當得?自己這個輔相又是甚麼名聲?福康安從來晉見乾隆,都是
情溫馨,絮絮款款陳情言事,似對子弟呵護有加,更沒見過乾隆惱得這樣面目猙獰,驚得面白如雪呆坐如偶,兩手緊攥著滿把是汗。福康安大瞪著眼正盯視乾隆。紀昀在旁斷喝一聲:“窦光鼐,還不謝罪?!”
“皇上!”窦光鼐雙手據地,哀恸沈痛之情不能自禁,嘎啞著聲音說道:“臣不該說‘文恬武嬉’這四個字,今日大清之盛漢唐鼎興之時不及我萬一,這確是皇上夙夜勤政孜孜求治聖化所致。但防微杜漸乃哲人所思,以天朝雄兵十余萬,兩敗金川,如果不是武將辜恩溺職,何能至此地步?以盧焯封疆大吏,婪索賄銀,高恒家勳戚,貪贓荒婬,州府縣令借皇上南巡之名,以迎駕爲由強行攤派民間‘樂輸’錢糧,從中豪奪巧取飽其私囊;圓明園工程浩大,耗資巨億,雖銀兩由政府支出,但各地采辦用料,官員上下其手漁利膏血,終歸還是從小民身上著落……武臣如是,文官如是,難道不該警惕?”
“朕真還不能小看你。”乾隆一臉譏諷,哂道:“修圓明園的诏書你沒讀過?是爲了朕遊玩用的?——對這件事你不贊同?”
“如今萬來朝,央央中華禮儀觀瞻,臣不是不贊同,臣所建言,是因爲城狐社鼠借修園貪奪庫銀,傷
家元氣!”
“你還不贊同朕南巡?”
“南巡亦是家景運。但行宮修造過多,各
官員事上爭勝邀恩,事下剝削小民,殊失我皇上愛民如傷之仁德至意!”窦光鼐連連叩頭,“即如這儀征之行,有何必要?數十萬銀兩修此行宮,巡幸一過棄置荒蕪,豈是皇上養衛呵護百姓的本意?”
素來伶牙利齒的乾隆象是正走路間遇到一堵繞不過去的牆,推不倒也翻不過去橫在中間。他自謂精詩詞能琴書繪畫,通曉經史,遇有與臣下辯論學問,三言兩語便使對手誠惶誠恐五投地價拱手認輸,此刻突然間意識到,那都是假的,別人或愛自己或怕自己或有求于自己,不過是憑了這個至尊無上的權柄,臣下容讓自己,哄自己而已!平常顧盼自雄的自尊,被人用針刺了一下,立刻流出血來,乾隆蓦地又生出一絲莫名的嫉妒和憤怒,還連帶著對窦光鼐膽識才學的賞識,一齊混在心中翻騰。他死死盯著一動不動伏在地下的窦光鼐,良久才道:“孔子立論以孝爲本,朕亦是以孝道倡治天下!儀征三株老槐合抱迎春,當朕南巡之際盛開怒放,順承太後老佛爺慈意,順道觀賞以悅母
之心……
乾隆皇帝06 耿正直臣犯顔批鱗 柔懷親情怡色撫子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