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乾隆皇帝33 千乘萬騎臨幸承德 苦谏巧納緩修園林上一小節]近則見湖光山,遠則覽千岩萬壑,夏天坐在這裏,無論見人辦事,穿堂風徐徐吹過,半點暑意也不會有。紀昀不禁掂掇:這主子可真會享福……進門稍向西,就是延熏山館,也是丹垩一新,紀昀張著嘴,挪動著腳步晃著腦袋左右顧盼向北細看,仿佛是個佛堂,山館前幾十步,是一座戲臺和正殿相對,中間種植了不少說不上名目的奇花異卉。正看得興致盎然,聽殿中的乾隆說道:“紀昀,你這狗才,傻乎乎地東張西望,像個大臣模樣嗎?”
“臣看花了眼了!”紀昀忙一邊答應,一邊一溜小跑進殿,到東暖閣窗下,見傅恒也站在一邊,向乾隆請安道:“這裏真是秀動人啊,看也看不夠。禁苑不奉旨不能遊覽,不趁主子召見時看看,哪得個機會呢?”起身又對傅恒點頭致意。
乾隆案上擺著長長一幅卷軸,兩頭拖在炕上,上面畫有點點線線,卻沒有潑墨著,又不像畫兒。他一手扶著那圖,微笑著看看紀昀,說道:“這園子剛新修過,朕也還沒有看。你既來了,就是緣分,我們一路出去走走,邊走邊看邊說事情如何?”傅恒和紀昀見他如此好興致,忙都承歡。傅恒笑道:“這園子我看了幾次,以爲都走熟了,今兒進來,還覺得新穎,多少
都不認得了。東湖邊那個假山石怕有十萬斤吧,怎麼一下子就移到了西邊?”乾隆點點案上的圖笑道:“修園子說到底也是不急之務,如今朝廷富了,才敢想修這個圓明園,才敢翻新這座避暑山莊。這是聖祖和世宗爺想了多少年的事,到朕手裏才算真的要圓夢了。”言下神
既得意,又帶著感慨。
傅恒心裏是不贊同京師熱河兩頭大興土木修造園林的,抱定了“守拙”的宗旨,不表明態度,只跟著往外走。紀昀卻是興高采烈,跟著亦步亦趨出來,口中道:“皇上垂拱九重,致天下于極盛,九夷萬方冕旒朝拜,自然得有應有的尊,這才能顯示我大清央央天朝的風範!”乾隆站在儀門旁,用扇子指指東邊,道:“那邊‘萬壑松風’你已經看過,少著一副楹聯,你替朕想一想,出個句兒朕聽。”紀昀心裏暗道一聲“慚愧”應口吟道:
雲卷千泉和萬籁吟乾隆含笑點頭,又指那座石
,問道:“這座山沒有名字,叫個什麼好?”紀昀端詳了又端詳,說道:“這山像華蓋,又像靈芝。依臣拙眼,應該起名‘彩華’或者叫‘翠芝’,不知哪個合乎聖意。”“什麼華蓋,皇家味太重了。就叫‘翠芝’的好。”乾隆又遙指佛堂:“你看那座佛堂,也沒有聯。皇後很喜愛那裏,你起一聯看。”
“是!”紀昀忙道。仔細看那景致,都隱在極茂密的老樹間,只好從虛而擬,詠道;
自有山川開北極天然風景賽西湖
聲音剛落,乾隆又指著佛堂邊一座樓:“那樓呢?”紀昀道:
疑乘畫掉來天上慾挂輕帆入鏡中
“擬個匾額!”乾隆命道。紀昀答道:“是。”
雲帆月舫
“好!”傅恒原覺得紀昀有點謅谀味兒,見他對應如此敏捷,也不禁大聲喝彩:“說得切,不落俗套,不失佛堂本——這是要功力的!”乾隆笑道:“匾額、楹聯連用兩個‘帆’字,還要仔細推敲。”目光搜求景物,還要再問,卻見尤明堂快步從東邊過來,不等他行禮,乾隆便笑道:“老貨來了,不必行禮,你也不要擾了朕的清興。”尤明堂答應一聲:“是!”然後向乾隆一揖,便站到一旁。
此時正是未末時牌,日影西斜照得秋樹山湖一片蒼翠明媚。秋風一起,湖搖樹動,起伏不定,極目西望山景,萬樹攢綠,丹樓如點,有田疇、有林木、有小橋流
、有蒼藤古藓……真個清芬雜錯,極爲磅旎。紀昀不禁喟然長歎,說道:“臣雖薄有小才,面對此景,恐怕要智窮詞竭呢!”乾隆一笑不語,徐步下階,到儀門外才問:“尤明堂,你似乎有要緊事?”
“原來是有的,”尤明堂面對美景,臉上毫無表情,“主子不叫奴才擾興,奴才今日不敢說了。”乾隆用扇子點著他笑謂傅、紀二人:“你們看看這人,當年頂得世宗爺和十三爺直噎氣,如今又要掃朕的興了。你,還有孫嘉淦、史贻直,遞上來的本子朕都看了。這園子都是聖祖爺那時就起意要修要造的,不趁著有錢,什麼時候才辦?”尤明堂道:“當年聖祖爺要修避暑山莊,世宗爺谏勸,說‘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仍在熱河中’——舉的是民間口語兒,說的也是實情。聖祖爺也就停撥了銀兩。照著奴才的見識,這仍是不急之務。有錢,還是用到大小金川,用到赈濟災民,使天下陷入火中的人得拯救于衽席之上,然後有君父遊悠之樂,才算得堯舜之君。”他直倔倔地說出來,乾隆臉上沒了笑容。“你是說朕不算堯舜之君,不肯後天下之樂而樂?”尤明堂躬下身子,語氣卻毫不容讓,說道:“皇上乃是明君。唐宗、宋祖與我朝聖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堯舜自居,何況皇上!”
至此話趕話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乾隆橫眉居高臨下,死盯著尤明堂不語,尤明堂躬身向地,也不擡頭看乾隆的臉。傅恒早就聽說過尤明堂是個“橡皮棒褪”,折不斷、打不爛。連權威赫赫雍朝第一王爺允祥都讓他三分,平日見他隨和雍容,今日一見之下才曉得名下無虛。傅恒想說幾句調侃話和緩一下氣氛,卻又咽了下去,他還要聽聽乾隆的。乾隆呼呼喘了一陣粗氣,似乎平息了一點怒火,不溫不火地說道:“你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可謂三朝元老,朕不打算怎麼樣你。只你說的‘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卻在熱河中’,那是聖祖年間的事,你今日說出來,就有謗君之嫌。這承德城現有五萬余百姓,你實指出來,哪一家百姓在‘熱河’之中?”
“沒有。”尤明堂道,“但奴才也沒有說假話。”
“嗯?!”
“禦駕來此狩獵,旨意一下,承德即開始清理。所有無業遊民、無戶籍身份的流民、乞丐、化緣道人、挂單和尚半年前都被趕了出去。”尤明堂道。“城裏留下的非商賈即財主,當然‘清涼’!”
他一句接一句頂得乾隆無話可答,竟似和乾隆拌嘴一樣。乾隆涵養再好,也不禁惱羞成怒,眉棱骨急跳兩下,臉黑沈下來,本來就略長一點的臉更拉得老長,斷聲喝道:“別以爲你資曆深,你比上張廷玉了麼?你是什麼進士?哪一本書教你和君父這樣講話?你也承認今日天下大治,又說朕不是堯舜之君,這是什麼意思?”
尤明堂像個燒焦了的老樹樁子似地彎腰站著。無論乾隆臉多麼難看,他全然不看,佯裝不知,說道:“堯舜以天下爲公。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強,正是繼承先帝余緒、宵旰勤政之時。大修園林,恐不符皇上孜孜求治之至意!圓明園已用去一千萬銀子,至今還不成規模,避暑山莊也用去七百萬,聽說還要再撥。年複一年的這樣下去,朝廷有多少家底抖落不盡的?”這是連軍機
都掃了進去,傅恒不禁臉一紅,卻只裝什麼都沒聽見。紀昀是力主修園子的,銀子都是經他手劃撥的,不能再沈默下去,在旁說道:“你說話太不思量,其學術也不純。皇上修這兩
園子,並不爲自己享樂。避暑山莊爲秋獵行宮,天子大汗起居之地,又要接待內外蒙古諸王,能不能連這裏蒙古王爺行宮都比不上?還有,圓明園,那是在北京,四夷萬
朝見天子之地,內設各
房舍建築,也爲的柔遠撫夷的大政。如今遠洋外夷來貢來朝的愈來愈多,毓德清華玉貴天尊,難道不要宮室行館相配?
家財力充盈之時,民間多有無業之民,與其在地方滋事生非,出些工錢養活他們,朝廷又有了接見外夷的地方,難道不是兩全其美麼?再說,將來園子修好,太後自然要移居其中,褒忠表孝,天子爲天下先,這也是天理人情!”尤明堂立即將他頂了回來:“你原來學術如此之純!我和你一道去各省看看,哪一省饑民少過五萬,就治我妄言之罪!告訴你,除了蘇杭甯略顯富庶,北方老百姓家無隔宿之糧的多得很!坐在軍機
,看看下頭遞來的折子,就以爲天下熙然,男有所耕,女有所織,老有所養,少有所撫,這就是你紀昀的學術?——皇上,紀昀逢君面谀,乃是一個佞臣!”
“就你懂得學術?什麼叫佞臣?不識大,沽名釣譽才叫佞臣!”乾隆蒼白著臉,厲聲道:“朕有比你要緊得多的事情,你退下去!——等著
分旨意!”
尤明堂行禮起來,轉身退了出去。傅恒看著他踽踽而去的背影,顯得蹒跚踉跄,仿佛老了十年。瞧乾隆時,也在目視他的背影,臉已和緩了許多。只聽乾隆長長出了一口粗氣,臉上已經回過顔
,說道:“一個孫嘉淦,一個史贻直,從先帝爺時就聒噪。這人越老火
越大,原來是小聒噪,現在是大聒噪,索
梆梆地和朕對口兒。真掃興,不看園子了!”紀昀說道:“他不該說我是佞臣。但我佩服他這份膽識,自古曆朝,廟堂上如果沒有聒噪臣子,那個江山就要出毛病。”
傅恒不知乾隆要給尤明堂什麼分,聽他這份口氣,略覺放心,見乾隆懶懶地轉身回殿,一邊隨侍在側,一邊說道:“紀昀這話說的有大臣之風。奴才以爲,孫嘉淦、史贻直是一類,有話就說,尤明堂和範時捷又是一類,是辦事的臣子,到憋不住時才說話。朝廷有幾個肯說話的,無論對與錯,總歸是好事,
分就免了吧?”
“你怎麼那麼害怕分?”乾隆笑道:“朕不取其言,還要取其人。尤明堂當戶部堂官近二十年,家裏窮得只有三個使喚人,這樣的官如今是越來越少,豈能不給予‘
分’?紀昀遭了他的碰,就由紀昀去傳旨,加給他一級,賞雙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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