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的“努辛難得”靠在我們出版社斑駁的牆上。
我把我的自行車封爲“努辛難得”,決無攀附唐·吉诃德大偉人的意思。我的自行車是上海的一種名優産品。才三歲,就老掉了撐腳鏽住了閘。據說是因爲大部分零件出自社辦企業什麼的。反正名優産品不優了還有人買。就象名優作家不優了一樣。名還在。這不能算廠家和作家的錯。車鈴不認識的人借走了。我想這不是我的錯。車胎上千穿百孔,我覺得也不能算我的錯。我的車常常在個戶車鋪百十米內,被鬼鬼祟祟的圖釘碎玻璃什麼的捅個洞。
我把我的“努辛難得”鎖好,上上下下看個遍,表才跑到七點四十八分。我又擡起頭順著斑駁的牆往上看,六樓的頂端,小裏小氣地露出半心多寬的一條屋檐。這樓是舊社會造的。舊社會只知道打仗,破民窮。窮極了什麼招數都使得出。
屋檐外的天空沈沈的。說暗不暗,說亮不亮。太陽不甘示弱地渲泄燥熱,去層便如花房上的塑料薄膜,保暖,擋風。絕對沒有一絲風。人悶得透不過氣來。我用勁吸吸鼻子,鼻孔象是堵死了的兩個煙囪。二十年前響應“到江河湖海去遊泳”的號召,天天把頭浸在井裏練悶氣。而今我遊泳和鼻炎都比別人技高一籌。
人陸陸續續地上班。點頭或不點頭,皮笑或不皮笑。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看看表,八點還差三分,幸虧我還可以緊緊我的大鞋子。
鞋扣緊緊松松才七八回,那女人就推著自行車來了。車人照例挂著兩只巨大的郵包。女人是我們出版社的收發員,男女老少都叫她娅娅。或許是亞亞鴨鴨鴉鴉丫丫,不過我覺得還是娅娅爲好。你聽她那一聲嗳應得你吃了蜜糖似的舒服。娅娅高挑個兒,皮膚白皙細膩,兩只細眯眯眼在眼角展開無數密密細紋時,你便覺得說不出的和藹可。只可惜人瘦了一些,胳膊大約只夠一只手圈攏。據十分喜歡拍她背脊的吳副社長說,十幾年前她丈夫在世時,她真正是十分的豐腴。
我照例努力笑笑說:“我來吧。”
她照例甜甜地抿一抿嘴:“我來,我來。”
“我來吧。”
“我來,我來,哪能讓你──”
兩人爭著動手解郵包,我便一如往日聞到一幽幽的得味。芳香通竅。我笑了,兩手拎起兩個大郵包。
“謝謝,謝謝,真謝謝啦。”
“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呵咯咯咯咯笑起來。
這話曲出雷鋒叔叔。我說了二十多年,記不清哪年哪月哪日起,人聽了我這話便開始笑。莫非這話十分幽默?可小初說我沒一點幽默細胞。娅娅笑彎了腰,身子俯在車座上,領敞開了,雪白平板的脯上,兩個*頭又映入我眼簾。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把郵包拎到六樓的收發室。自然可以優先挑選我的信件。別的人都被她拒之門外。收發重地,閑人莫入。唯我獨享其福。我的手飛快地翻動,眼光閃電似地跳躍,呼吸略略有點急促,忽然,就象一柄銀劍在脖子前劃過,《天上文學》一排紅字鮮血般濺入我的眼簾。我那大頭頓時燃燒起來,腦子裏嗡嗡嗡嗡不知是風聲還是火聲。我慌慌張張將這大牛皮紙信袋塞進提包,偷偷地瞄了瞄娅娅。她正彎著腰整理信件,不知道余光能不能觸摸我這信袋上的紅字。
我的小說《蝙蝠》第四十八稿今天光榮。光榮兩字決非濫用。戰士們把犧牲稱作光榮。你辛辛苦苦寫出的小說沒刊載,同犧牲也差不多少,略略不同的是,你在戰場上光榮,戰友們會灑一掬熱淚,會把仇恨的子彈射向敵人。而我的小說光榮,那真象做了偷摸狗的醜事。
我記得第一只《蝙蝠》飛向《天上文學》以後,我奉命出差北京去了。等我回來的時候,同事們自然熱熱地寒暄。而後我便做出不經心的樣子取我的信伯。我的《蝙蝠》已經迫不急待地將《天上文學》的牛皮紙信袋的封口拱破。我認真地盯著信袋上“莊有相收”幾個字,努力地想了很久,問:“請問哪位叫莊有相?”沒有人搭茬兒。同事們都異常認真地幹著自己案頭的工作。只是那一臉臉正氣中,隱隱約約透著些微古怪的歡樂和惱怒。我知道我心窄疑心重,常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一聊以自慰的是我無害人之心,而且偌大個世界我竟不恨任何人。我們編輯部的阿鳴說:就是因爲你不記仇,我們還勉強同你羅嗦。勉強兩字是我加的。因爲我從原話裏聽出了勉強的意思。
“嗳。”娅娅白皙的和照例輕輕地捏住了我的手腕。我手心裏便有了一顆包著彩紙的嘉應子。
“謝謝你啦,常旗。”她說。
“不不,我姓莊,莊有相。”我說。
“哦哦,對對對,我又弄錯了,呵咯咯咯咯……”
天天如此。我不明白那個姓常的什麼旗子與我有著什麼相幹。也不明白娅娅怎麼永遠弄不清楚我的名字。或許人的名字只是雲彩似的一片符號,變爲幻去無關緊要。就象魯迅也罷周樹人也罷,都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至于他那幾百個筆名,無一不是因革命需要而變化。而我們編輯部的同志借用莊有相的名字拆信件和退稿,也定然是因了某種需要。由此可見,人的名字就同那名優的自行車招牌一樣,只是一種手段而已。記不清有個偉還是不偉人的說過:爲了目的,我可以不擇手段。此話深得人心。
我把提包拉鏈拉上,代表莊有相或常旗或別的什麼東西,沖娅娅苦苦一笑,算是告辭。
《情與慾》第2章 我是誰?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3章 現代派”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