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桌上亂七八糟。拆封的沒拆封的看完的沒看完的稿件信件堆積如山;隔日報紙縣市級雜志社贈送給我或非我的刊物亂成一團;鋼筆毛筆圓珠筆五彩筆簽字筆紅藍鉛筆橫七豎八;筆筒裏滿是煙灰煙蒂煙盒糖紙;茶杯裏是沒了仁兒的傻子瓜子臺灣瓜子佳梅瓜子醬油瓜子;飯盒裏盛著幾片一道道青牙溝的西瓜皮;膠瓶子躺在其間流出一大灘饞涎……全然一個超現實主義的世界。主編批評二十七次了,可這藝術碩果起碼有一半不能歸功于我。人都喜歡和我開玩笑。我想我該寫張條字貼在桌前牆上:此不是現代派繪畫館。
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請走,唯有堆積如山的稿件,無法一古腦兒送上西天。這東西得留下慢慢咀嚼品味。當編輯有點象囚犯,獄卒由窗洞裏塞進苦瓜,即便眼裏厭出白來,你也得奮力滾動喉結下咽。略略不同的是,你咽下去後,還得如美食家似的寫出幾句鑒賞文字。主編說培養文學青年是編輯的神聖職責,大小稿件一律要提具意見。我只是不明白,全各地成千上萬的刊授函授面授之類的“文學院”,除了溫文爾雅地收錢,是否也有一點神聖職責。我記得我曾向小初訴苦。小初說:從世界範圍來看,小說是種供人消遣的藝術,你應該很快活。我無話可說。現在想起來,我應該請小初去喝幾杯幸福咖啡館裏鍋巴湯一樣的東西,然後告訴他:從世界範圍來看,雀巢咖啡是一種極佳的供人享受的飲料。中的小說大多都象那類被強了的咖啡。聰明的作者們,總是先從社會生活中發現一個唐山大地震一樣的嚴峻問題,經過東非大裂谷一樣深刻的剖析,上升到喜馬拉雅高度。然後作爲小說作者,需要貼上幾個好人幾個壞人。他們或果斷或粗暴或溫柔或活潑或善良或醜惡或殘酷或冷峻或懦弱或強悍或粗心或細心或膽大或膽小或或或或或。千種格,萬般面貌。然後又極爲細心地邏輯論證似的,一步一步有條不紊地用細節說明格說明主題,末了還得甩出一個大包袱,讓我們的讀者大爲驚訝:啊──原來如此!了不起!了不起啊!而後又可以讓評論家們大合唱似地張開嘴巴:深刻地反映了什麼什麼,揭示了什麼什麼,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慾出什麼什麼……只是因了我的腦子有毛病,每每讀來,總如咀嚼苦瓜。
我瞄瞄左邊的老現,不知道他是怎麼下咽的。我現是文革前大學畢業的中年知識分子,是得以享受各種福利的社會棟梁。人不高不矮只是瘦得出奇。一雙招風耳朵之間,小丘般隆起的顴骨上面,凸出的渾濁的紅眼睛下面,那兩片一年四季青青紫紫的皮膚,每時每刻都閃光著現代意識的光彩。每天,我的屁只要一落在椅子上,他就會向右轉轉椅子,將細長的腰背向我佝偻過來,興奮無比地大嚼“現代”。
他今天居然一反常態,眼鏡片子後頭那雙渾濁的紅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阿鳴那張鴨子嘴巴。
阿鳴正發著鴨子永遠無法發出的尖細的聲音:“昨晚美院上畫畫的丫頭又來找小林了!”
“哪個丫頭?”
“哪個?能是哪個?給同班男生做模特兒的那個呗。藍眼圈,腰身肥肥的那個!”
“現代派!現代派!”
“八點進屋的,關了門,喀察,上了保險。我耳。十一點才出來。我耳。他老婆要是知道的話……”
“現代派!現代派!”老現豎起了拇指。不知是誇獎小林,還是誇獎模特兒,還是誇獎阿鳴的耳朵。
現代派是老現的口頭禅。你只要同他在一起,從早到晚不絕于耳:《賽姆勒先生的行星》譯本出來了。現代派!現代派!那個黑人把白人逼在牆角,逼他看自己的生殖器。現代派!現代派!陳沖在外演《大班》,拍躶鏡頭,那才叫熱愛藝術呢!現代派!不象xxx,假的。一邊說自己爲藝術犧牲一切都在所不惜,一邊又到聲明,決不拍躶。藝術需要呢?假的。邊說喉結邊努力地上下滾動。渾濁的眼裏癡癡地流溢著對趔或現代意識或其他什麼的渴求。
我有時心情不好,就是“你愛人怎麼還不調來?”
他頓時嗫嚅著說不出話來,臉如蕃茄似的通紅,不一歇又黃,人萎縮下來象根蔫了的絲瓜。他從蘇州調來四年多了。愛人在蘇州大學當資料員。組織上幾十次提出要幫他解決分居問題,他總是吱吱唔唔,不知搞些什麼名堂。
一年四季,他白天不停不歇地用兩薄薄的灰嘴製造現代派語言。晚上則關緊門上了保險認真看稿。看稿自然是我們的推測。因爲他那門縫用木板條釘得嚴嚴實實。阿鳴說連細菌都鑽不進去。我想大概是防阿鳴不防細菌。每天一早,他便抱著一大摞裝進信袋的稿件去六樓寄還作者。說真的我十二分地佩服老現。那麼多的稿子我不眨眼也得看上半個星期。《小城春秋》裏那個看書比人快四倍的四敏,比起我們老現來,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呢!
偶或有女作者來編輯部送稿,他便怔怔地望著人家,眼睛幾乎奮力地越出了眼鏡片子。嘴裏哦哦哦地應著,全不知女作者在講些什麼。阿鳴幫他統計過,他一年裏編發的稿子,百分之八十七是女作者的。洋洋數千言的送審意見裏,“現代派”風起去湧。四年多來倒不曾見他碰過女作者一個指頭。跳舞時自然除外。他凡舞必到,稀疏的頭發梳得油光滑,春夏秋冬總是一套筆挺的西裝一條紫紅的領帶。邀請女舞伴的時候,蝦子一樣風度翩翩地哈一哈腰,舞出一個請式。只是跳舞的姿勢總有點別扭,四條胳膊筆直地撐著,男女間相隔半尺半有余。湯湯說他嘴裏有一惡臭。娅娅說他手上大汗淋漓胳膊抽筋似的抖抖忽忽。我想這恐怕是有點善意中傷,我同他一屋共事四年之久,從未見過這類毛病。
“有相。有相。”
我扭頭看看,才意識到老現在叫我。
“大夥正在探討紅隊黃隊呢。現代派。現代派。”
紅隊黃隊是袁偉民主管足球後搞的一招,挺熱乎的。去年編輯部也和全東西南北中各路球迷一起,紅紅紅黃黃黃發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神經。現在說來已經有點味同嚼蠟了。
“全現代派青年小說家。排十個紅隊,十個黃隊。”
這時候我才發現,屋裏的幾把椅子,早已衆星捧月地圍住了老現。
“大夥兒湊的。聽聽你的高見。”老現遞過一張簌簌簌顫抖不停的紙來,臉上擺滿了聽候判決的風采。老現向來對我刮目相看,不知是因我腦袋奇大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不好拂了他的賞識,便也轉過椅子,看那張紙:
韓少功、莫言、鐵凝、賈平凹、張承志、張辛欣、阿城、陳建功、劉索拉、史鐵生、王安憶、馬原。
我不……
情與慾第3章 現代派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