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高遠透明的天空下,一隊隊宋兵正渡過淮河,進入僞齊境。
“翻江豹子”張榮站在帳外,突來的劇變使他尚未自驚愕中回神。
“搞什麼鬼?”他憤憤的想道。
淮西宣撫使劉光世被罷奪兵柄還不到半年,淮西諸軍就爆發了一連串內哄。劉光世手下本多招安巨盜,素無紀律,兩員大將王德、郦瓊又互不服氣,郦瓊在謀排擠了王德之後,竟暗中連絡大部分淮西將領,一舉叛降僞齊。
張榮環顧營盤,發現不少部屬已悄悄跟隨大隊人馬叛去,留下未走的部下也都明顯透出彷徨猶豫的神氣,沈默的望著統製側影,又迅快的閃躲統製投過來的目光。
張榮心中除了痛憤之外,更添上了一層迷惘。“當年大戰‘縮頭湖’的好漢,怎地都變成了這副德?”
六年多的閑散,似乎已將這群百煉精鋼般的漢子,化作一堆又懶又肥,成天只會埋怨鬥嘴、婆婆的人渣。
然而,張榮也只能回返帳中,獨自坐著生悶氣,拿不出半點計較。
正午時分,忽有兵來報,說是營外有人求見,張榮隨口便道:“叫他進來。”
待來人站定于面前,張榮舉目在那英姿飒爽的臉上瞧了半天,雖覺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他是誰。
那人眨了眨靈活的大眼睛,一面摘下頭上範陽氈笠,笑道:“四哥,不認得我了呀?”
張榮吃了一驚,猛跳起身,嚷嚷:“小師,你跑來這裏幹什麼?”雖明知她是敵
之人,但此時此刻驟然相逢,心上仍不禁泛起一
強烈的
切之感。
夏夜星笑道:“我來接四哥過河嘛。”卻又馬上一搖頭。“說著玩的,四哥,你莫當真。”
張榮大歎口氣。“這時局,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別這麼垂頭喪氣。”夏夜星擱下行囊,從裏面取出了一壺酒。“‘第一江山’,如何?”
張榮拍手大笑。“好酒!小師,不知你也是妙人一個!”
兩人相對坐下,輪流捧起酒壺,就嘴痛飲。
張榮道:“好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說時感慨不已。
夏夜星望了望帳外,似也有無限感觸。“昔年大戰‘縮頭湖’,梁山好漢之名至今仍教金人聞風喪膽……”
張榮立刻冷澀的笑了一聲。“若被金人看見他們現在這副模樣,不笑掉大牙牙怪。”
紹興三年,劉光世和韓世忠互換防區,一幹梁山豪傑也跟隨劉光世從淮東轉至淮西。劉光世一向怯戰,又只倚重王德、郦瓊二將,張榮所部簡直毫無用武之地,以至一日懶甚一日,最後幾乎變成了一堆廢物。
夏夜星搖搖頭道:“人這種東西,千萬安逸不得,金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金自襲占中原之後,綱紀、士氣都隨著腰腹間的贅肉一齊日漸松弛,女真貴族尤其腐敗,耽溺享樂,再不知兵戎爲何事。女真族人口本來有限,經過十幾年征戰,丁壯人數銳減,雖強行簽發渤海、
項等族人爲兵,戰鬥力畢竟已大不如前。
紹興四年,金兵先後大敗于仙人關與襄漢兩地,金帝吳乞買甚是惱怒,命令三太子訛裏朵、四太子兀朮以及撻懶三員頂尖大將,與僞齊軍隊聯合進犯兩淮,卻又在大儀鎮、承州被韓世忠、解元擊敗。
金宋兩軍力消長初顯轉機,宋帝趙構的膽子便也逐漸大了起來。楊麼之亂既平,更使得宋
再無心腹之患、後顧之憂,乃于紹興六年積極展開反擊,首先由韓世忠猛攻淮陽軍,卻未能成功;繼而嶽飛由襄漢出兵,直指京陝,雖然收複了一些失土,但京西兩路久經戰亂,早已殘破不堪,千裏莽莽,杳無居民,根本毫無作用。
僞齊劉豫卻不甘受挫,拚命反撲,偏又在霍丘、藉塘等地大敗,從此再也沒有力量進行攻擊。而劉光世也就是在此役中被斥爲“沈酣酒,驕惰不戰,不恤
事”,終遭大宋朝廷罷奪兵權,不料卻引發了淮西諸將率領四萬多兵馬,集
叛降僞齊事件。
夏夜星笑道:“宋近兩年本還頗有意力圖振作,這麼一搞,趙構剛剛壯起來的膽子恐怕又要嚇破啦。”
淮西位居前線四大軍區中央,左接襄漢,右連淮東,地位自是重要不過,如今竟無一兵一卒戍守,僞齊軍隊若趁機直入來,一下便能刺中宋
心髒。
張榮凝目望著夏夜星,沈聲道:“小師,你莫非是金
派來的斥堠?”
夏夜星搖頭不答,沈吟了一陣,才又笑道:“兩相爭確是件很有趣的事兒,正如同拉鋸子,比的是氣長而非力大,十幾年不分勝負,我拉過來,你拉過去,好不容易一方出現了致命的漏洞,另一方卻偏偏就在此時力乏,呆坐在那兒喘氣,將天賜良機平白放過。“大齊”如今就是如此,這一回延誤軍機正顯示出他們的氣兒沒了,依我看,劉豫恐怕連傀儡皇帝的寶座都坐不穩喽。”
張榮聽她剖析局勢有條有理,肚內尋思:“小師這些年來的曆練,反而在我之上,真虧她這麼一個大姑娘家。”暗暗屈指一算,她竟已二十六歲了,不禁歎道:“你總也該替自己打算一下,經年率領著那隊匈奴兵南征北討,到底作何了局?”
夏夜星又沈默了一會兒,眼底終于露出幾許困惑茫然。“十年征戰,我早已厭倦透了,再也不在乎那邊會嬴。四哥,老實說,我本是來打探敵情、勸你歸降的,但我剛剛走到營外,忽然覺得這整件事情委實無聊至極,就算能勸得你降順金又怎麼樣呢?”
張榮只覺心頭一熱,哈哈大笑。“不枉咱們師兄一場!”捧起酒壺猛灌了一口酒。夏夜星卻又道:“不過以私情而論,我還是認爲你在金
反而能伸得開手腳……”
張榮道:“那年在‘太行大會’上,‘青面獸’楊志頭領曾跟我說過一句話:‘身可死,名不可毀’,的確,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罷了,但只求掙個千秋美名,實在毋須計較一時的境遇如何。”
夏夜星道:“話是不錯,但四哥你想想,你當年立下那等大功,如今宋卻還有幾個人記得你?”
張榮凜然道:“史書自有公評。”
夏夜星低著頭,半晌才道:“是麼?”捧起酒壺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四哥,我走了。”
張榮心知今日一別,兩人再難見面,不禁黯然神傷。“小師,多多保重,早日尋個好婆家。男人能把打仗當成事業,女人可不行。”
夏夜星展顔一笑,張榮卻在其中看見了一絲淒苦,遲疑著問道:“你近來可有遇見五郎?”
夏夜星搖了搖頭,轉身走了幾步,淡淡道:“你們漢人常說‘女人心海底針’,其實男人的心有時竟比海底針還難捉摸。”說完,再不回頭,翩然走出帳外。
張榮望著她修長的身影翻上馬背,絕塵而去,蓦地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寂寞。秋天的風中寒意蕭蕭,剛才與夏夜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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