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的寓所到方板橋安裏,原只須四五分鍾的步行,這時候我們卻足足費了十多分鍾。在這十多分鍾之間,霍桑的臉
沈著,他的兩只腳跨步很緩,而且步步穩重,仿佛是一個有內功的
術家,即使背後有什麼人突然襲擊,他的腳跟一定仍站立得穩。這態狀足以表示他的內心的緊張,分明也覺得此刻去見這姓唐的少年,很不容易啓齒。萬一說僵,或不幸打草驚蛇,說不定會鬧出意外的糾紛。故而我們在這步行的時候,大家默無一言,我雖想再和他說幾句話,竟也沒有勇氣開口。
我們走到了永安裏口,霍桑停了腳步先向這弄裏瞧。這一條弄也有好幾條橫弄,我記得那三子說這娃唐的住在十七號,料想總在後面幾弄。霍桑正要轉身進弄,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要緊說話,不能不乘這當兒提醒他一聲。
我低聲說道:“霍桑,假使那唐科長也在裏面,你想會不會妨礙我們的使命?”
霍桑緊閉著嘴,搖了搖頭,答道:“我扣准了時刻,料想他不會在家了。萬一他在,那也只能隨機應付。包朗,你不要自己心虛,尴尬的局勢,我們經曆得多了,這算得什麼?”
霍桑首先走入弄中,我跟在他的後面,到了第一條橫弄回,他停了停腳步,擡頭檢查石庫門上的門牌。正在這時,有一個穿西裝的人從第二條橫弄裏走出來,在霍桑的右側裏經過。我起初還不在意,可是一瞥之間,我的腦子突然有所觸悟。那人年紀很輕,牌一件淡咖啡有方格黑線條的春呢大
,頭上戴一頂同
的卷邊呢帽,下面露出一條簇新筆挺的糙米
馬褲呢的褲子,腳上一只黃紋皮的皮鞋。他的面頰很豐腴白嫩,兩條濃眉,一只黑目,還配著一副羅克式的黑邊眼鏡,模樣兒可算俊秀不俗。這個少年我並不認識,但我記得昨天根弟曾約略告訴我那個送喪少年的形狀,看起來倒很相像。這天早晨根弟在電話中又說起他穿一件咖啡
的大
,那末,這個人不是唐禹門是誰?
霍桑當然想不到我們要找尋的人竟會就在眼前,幾乎要當面錯過。所以在霍桑繼續前進的時候,我趕前一步,用手在他的背部抵了一下。霍桑旋轉頭來時,我又使一個眼,努著嘴
向我的右側裏牽了一牽。霍桑立即領悟了我的暗示。他馬上回過來,裝作一個陌生人尋訪不著的樣子,故意提高了聲
自言自語:
“唉,唐科長住在第幾號裏,我倒忘記了。這倒很爲難——唉,對不起,我要問一個信。先生,你可知道這弄裏那一家是唐科長的公館?”
那少年一本正經的要出弄去,這時已穿過了第一條橫弄的口,距離我們已有四五碼遠。他一聽得霍桑的高聲呼叫,便突然停了腳步,旋轉頭來向我們打量。他見我們的裝束都很整潔,我們的年紀又不像浮滑的少年,故而他臉上並沒有憎惡或拒絕的表示。可是他兀自向我們呆瞧,並不答話。
霍桑索回過身來,走近一步,滿面堆著笑容:“請問有一位在警廳裏當科長的唐華銑先生住在哪一家?我來過一次,此刻卻記不起門牌。
那少年果真絕不疑心,略略點點頭,答道:“先生,要找家父嗎?請教尊姓?”
霍桑裝出一種出于意外的神氣,又踏前一步,伸出了他的右手。
“唉,敝姓俞,你莫非是質堯兄——或是禹——”
“正是,草字禹門。”他說著果真也伸出手來,和霍桑交握。
霍桑又給我介紹道:“這一位是敝同事梁先生。”我也帶著笑容,照樣和他行了一個握手禮。霍桑又笑著說道:“再巧沒有,我們隨便問一個信,竟一問就著。令尊可在府上?”
唐禹門答道:“他在廳裏。俞先生有什麼貴幹?”
霍桑又做出躊躇的樣子,自言自語道:“這又未免巧中不足,我料想他也許回府來吃飯,我可惜來遲了。”
霍桑的應變工夫,不能不使我佩服。這時候他的聲音態度,確合得上滬諺所說“像煞有介事”,誰也瞧不透他的虛僞的面具。
這時那少年說道:“他在廳裏吃飯的。俞光生有什麼事,不妨到廳裏去會他。
霍桑又皺著眉,微微搖頭答道:“我有幾句很機密的話,到廳裏去不便,才特地到府上來。現在卻有些尴尬了。”他向那少年的臉部瞧瞧,又低倒了頭躊躇。
我已領會到霍桑所采取的策略,就乘勢提出一種建議。
我低聲向霍桑道:“這件事既和禹門兄有直接關系,你不如就先和禹門兄談談。
唐禹門一聽,眼光一閃,紅潤的臉上頓時有些變異,眼光釘住在霍桑臉上。
他作疑訝聲道:“俞光生,你究竟有什麼事?怎麼和兄弟有關?”
我暗忖他既然承認我們是他的父執,卻又自稱兄弟,現在的所謂摩登人物,在禮貌稱呼上真是不能怎樣苛求的了!霍桑又裝出一種詭秘的神氣,故意向前後左右瞧瞧,恰巧有一個摩登裝束的女子從第一弄裏出來,皮鞋閣閣地從我們身旁穿過。霍桑等那女子走過去後,把頭湊到少年的耳朵旁邊去。
他說道:“這件事的質很嚴重,我們在這地方立談,似乎不方便。
唐禹門舉起左手來瞧瞧他手腕上的手表。他的兩條濃厚的眉毛,漸漸兒交接起來,剛才霍桑的躊躇狀態,此刻竟移轉到了這少年身上,有些弄假成真。他低頭沈吟著,似乎一時不知道怎樣答複。我這時絕不怕他拒絕我們,只要他不瞧穿我們的假面,他的好奇心既已打動,而且他心中又明明藏著秘密,料他決不肯當面放過。
一會,他果真說道:“俞先生,你的談話大概需要多少時間?”
霍桑忙應道:“唉,不多幾句,四五分鍾盡夠。”
“那末,請到會間去坐一坐。”
“好好,我們還不知道尊府的號數,請你引導吧。”
十六號在第二弄的末二家。唐禹門把我們倆領到石庫門口,並不叩門,忽先低聲向霍桑說話。
“請兩位站一站,我到後面去開門,免得驚動家母。”他就返身退出,走到第三弄的後門裏去。
這一著信合霍桑的期望。他的本意分明希望這一次談判,最好不讓第三者參加,這是我從他的急急應諾上知道的。但我還不知道他冒充了唐禹門的父執,究竟用什麼方法從這少年嘴裏刺探這一個疑團的真相。時間很局促,我已來不及向他詢問。不多一會,十七號的兩扇黑漆的石庫門輕輕地開了。我們先後側著身子進了門,那少年便又慢慢地將門關上,又將門上的彈簧鎖鎖住。
那也是一宅兩上兩下連側廂的舊式住屋,客堂中的陳設,樸素而雅靜,壁上的字盡對條,也古雅沒有火氣。但客堂中卻並不見一個人,並且寂靜無聲。唐禹門將右手裏的……
矛盾圈七、一席話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